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14, 2003 23:54:45:
十一
“你死哪儿去了，啊？我给你挂了一千次电话，满世界找你！”刘剧一拿起话筒，耳朵里就灌满了泰姗的焦灼。“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每一分钟都代表着一张选票。一张选票！你知道不知道？你可能就因为了一张选票之差而败选！”
她怎么说话！刘剧吼道：“我接待我的义工、支持者，向他们宣传我的理念和主张，派他们去做我让他们做的事！我正在制作我的宣传广告，我的义工要把它们送给每一个家庭，每一个选民。”
“太伟大了！好极了！市长竞选人不是干他该干的，而是把自己降低为了广告制作员。”
“你（他妈的）听我说！一个邮递员，布鲁斯，他让我……。”
“对，你就编了几句话，写在擦屁股纸上，还自鸣得意。‘给我一个机会，我还你一个新贝森。’两个小时，一百二十分钟，一百二十张选票没了，你就在你的得票数字上减掉了一百二十，你亲手减去的！”
刘剧正要反驳，忽闻那端传来一个声音，“请冷静。”
“你马上到竞选总部来。我等着你。”
泰姗扔下电话。刘剧大脑记忆库里调进调出的，都是那个女人美妙的嗓音，如大戈壁中的旅行者，头顶烈日，正口干舌燥，艰难跋涉，忽闻一溪汩汩的清泉响，抬起头，满目乱石糙砂，忽见一朵黄嫩嫩的仙人掌花正在绽放。他以最快的速度刮净胡子，洗了淋浴，乳白长裤，大红T恤，黑色腰带，棕色儿碎孔皮凉鞋。驾了车，龙卷风般冲下山。
太阳举起鞭子，猛一抖，肌肤上立即一道火辣辣，瞬间漫延开来，变成一片刺麻与痛。刘剧撩开大步，冲到竞选总部门前，正要开门，透过窗玻璃，忽见一个年轻女性，黑亮黑亮的齐肩散发，石雕一般的面孔，盯着电脑屏幕，握鼠标的手快速移动着。泰姗站在她旁边，伏着硕壮宽大的身子，正对屏幕指指点点。刘剧耳边又荡起那清脆、柔美的嗓音。
“嗨，泰茜。”从侧面看，泰姗的腰又粗又肥又厚又特圆。
泰姗手拄着腰，直起身子。“这是温蒂，温蒂·沃尔德兹，我可爱的女儿。这是剧，剧·刘。”
温蒂的脖子缓缓转动着，脸，如凝霜脂，冰封了所有表情，两束目光，硬硬的，不知是被冷气弄得如此凉，干爽爽的凉，还是弄得冷气如此凉，干爽爽的凉。刘剧顿觉浑身的暑气、热气、浊气被吸收走了，掠夺走了，抹擦走了。她的目光束触到了他，忽地柔和了，柔软了，柔弱了，透明的灰色眼底深处溢出、飘出淡淡的蓝色光芒。嫩肤花貌，高鼻皓齿，青青的黑发如戛留若大戈壁流动的墨色沙丘。刘剧的心一晃，伸过手去，“‘温蒂’在中文里面，意思是‘可爱的小花’。”
温蒂挺起胸，昂起头，灰色的大眼睛跳动着微笑，伸过手去，“很高兴见到你。”
泰姗：“刘，从现在起，温蒂就是你的竞选总部雇员，形象设计师，诸如形象设计、竞选广告设计、宣传材料设计等一切文案工作，都由她来做。没有疑义吧？”
刘剧松开手，往回抽时，温蒂轻轻拽了一下。他看着泰姗，“执行长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泰姗：“温蒂·沃尔德兹女士是 K&R 广告公司的高级形象设计师，曾帮助过布莱德利州参议员竞选连任。她和我不同，靠这个吃饭呢，每小时酬薪三十二美元。”
刘剧的眼睛移向温蒂，她蓝瓦瓦的灰眼珠软软贴在他的脸上，蓝色里，流动着丝丝楚楚的可怜，朦胧，孤寂。“这样吧，泰姗，按天计算，每天二百五十六美元。无事呢，就呆着，有事呢，超过八个小时就多加一顿饭。”
“我也有两个条件。”温蒂拨动起迷人的嗓弦，“第一，如果我想参加你的竞选活动，就可以参加，你不许说‘不’，沃尔德兹女士也不许说‘不’。”
“没问题。泰姗和我正愁人手难觅呢。”
“第二个条件是，如果你当了市长，诸凡市政府的有关广告业务，全部交给K&R广告公司来做。”
刘剧略一思忖，“恐怕不行吧，这属于政府采购行为，得公开招标。贵公司胜了标，业务自然给你。现在必须明确，沃尔德兹小姐只是我竞选期间的雇员。选后，不与我有任何政治关系。泰姗，就这么定了。”
泰姗：“姑娘，还闲着干什么？开始工作了！”
“去年，布莱德利先生竞选州参议员，我在竞选总部做公关设计师，积累了丰富的竞选设计经验。”温蒂再一次弹奏起她美妙的嗓喉，站起来。“虽然一个小城市的市长竞选远远比不了州参议员的竞选，但实质都是一样的：让选民投你一票。首先，你要十分注意你的形象。沃尔德兹女士和我说，你昨晚的电视形象差极了。遗憾的是，我没有看晚间新闻的习惯。”
刘剧按温蒂的指示站直了。她纤细的手指这里触触，那里点点，抻抻肩袖，拽拽前襟后裾。蹲下身儿，试试裤腰松紧，量量裤腿儿肥瘦，弄得他一会儿周身燥热，一会儿冷得嗑牙，挺直了脖子，目视前方，不敢往下瞅。只要一低头，温蒂特敞开的领口就沐浴在他的目光之中了，很年轻，很青春的。
“你这身儿装束很酷。贝森的一半女人都会被你迷上，特别是像我妈妈这个年龄的女人。”
刘剧一笑，“我确信无疑。”
温蒂直起身，咬着刘剧的耳朵，“心理学说，每个女人都想和比自己年轻七岁以上的男人做爱，哪怕她有丈夫。可是，和你比，泰姗太老了。”
刘剧顿觉一团烈火喷到脸上、身上，不由自主，斜了身子，避开了温蒂。温蒂轻轻一笑，缩了缩脖子。脖子现出数条柔美的细纹。
泰姗正在电脑前敲着什么，一抬头，见女儿高踮脚跟，刘剧半弯着腰，耳朵冲着她的嘴，“温蒂，不要说母亲的坏话。”
“我说：我妈咪年轻时特漂亮、特性感，我嫉妒得要死。”
泰姗挺享受，“难道说我现在就不漂亮不性感了？”
“哪里，刘说，你现在的味道正足。”
“闭嘴。说和竞选有关的事。”
温蒂：“我对刘说，你的竞选口号是‘给我机会，收回新贝森’，你就应该与众不同。从着装开始。”
泰姗：“着装还应该正式些好。”
“我的意见是，除非极特殊场合，决不西装革履。还有，你的发型，应该突出新一代市长的特点，皮考利光头，布朗薄发，你就来个寸头，显出硬汉子的‘酷’。”
泰姗认为不妥，“这是竞选市长，不是争奥斯卡奖。”
“沃尔德兹女士，你是刘的形象设计师，还是我是？”温蒂提出了抗议。“刘，你的胡子！胡子一定要刮净。每天早晨一定要请理发师给你做发型、刮胡子。六十年代，约翰逊竞争党内总统提名，败在了肯尼迪手里，就是因为他总刮不净自己的胡子。连胡子都刮得稀里糊涂的人，怎么能管理好一个国家呢？你等几秒钟。”
温蒂转身朝办公桌一溜碎步。刘剧看着她的背影，过膝裙下，坡跟鞋上，两条小腿儿，纤腰之下圆润挺翘，秀肩细背。温蒂从挎包拎出一张名片，碎步回来。刘剧仰脸看天棚，胸中涌出四个字：小巧娇柔。太娇小了，太玲珑剔透了。
温蒂递过名片，“这家的女理发师手艺特好。我必须立即打电话约她。预约她做头发的人起码有半个贝森。”
刘剧拳头一挥，“你们母女俩决定一切。”
温蒂咯儿咯儿笑了，“你说对了。竞选过程中，竞选人实际上是助选人员手里的木偶。噢，你的体型可谓完美无缺，每天早晨跑步吗？或者……是去练身房？”
刘剧眼角扫了一下泰姗。他感觉，有点冷落了她。“每天忙到深夜。泰姗，是这样吧？”
温蒂又细又小的指头戳了一下他软肋，“我妈怎么能知道呢！妈，你不知道吧？”
门开了，郑流闯进来，上下扫了一番温蒂，“舅，来了三个人，你昨天雇的，我分配他们活他们不干。”
那三个人，是刘剧昨天雇来做竞选工作的。雇他们时，郑流正在前台忙着收款、召应顾客，不知道。
晨起，刘剧打电话给外甥，交待了餐馆管理的事，让他暂任经理，全权负责餐馆中外事宜。刘剧又点名让四月儿接替外甥的前台工作。四月儿在飞翔餐馆当了两年多店小丫，西班牙姑娘，老实，实在，也肯干。名字叫 April，中文里正是“四月份”的意思。
“四月儿还行吧？”
郑流：“她挺高兴的。别的好像有点想法。”
刘剧再一次叮嘱外甥：“无论如何，这几天都不要出事。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慌。随时与我联系。让那三个人过来。”
郑流走了，温蒂过来，“竞选人先生，从现在起，除了在你家，你不要在任何公开场合说中国话。你要时刻记着，你是美国人的市长。”
一分钟后，三个竞选雇员推门而入。
他们商量起广告的制作、印刷、散发问题，竞选标牌都设在哪些路口，租宣传广告车……等等。讨论完一项，温蒂就打电话与有关公司联系，委派雇员前去办理。而每一项讨论，都伴随着一笔钱的数目。钱数越积越高，四千，七千，一万一……，“二万！”泰姗从电脑前抬起头，看着刘剧。
“越是这样，这个市长才显得更有份量。”刘剧挥出手，一指泰姗，“向银行贷两万美元，以房产和餐馆抵押。”
泰姗：“还需要你太太同意签字。”
刘剧一翻掌，掌心朝前，手指一晃，“餐馆属于我。是这样，我们的财产是分开的。再说了，她支持我百分百。”
温蒂：“如果我妈咪也有个中餐馆，贝森就会有一个女市长。”
“这就是我信心的根源。” 刘剧拳心一转，指着自己。“一个哲人说，没有钱的人通过投出选票参予政治，有钱的人通过争取选票参予政治。没有钱的人参予政治靠的是选票，有钱的人参予政治靠的是以理念换取选票。民主政治就是通过选票把没钱的人和有钱的人一起捆在了政治战车上。”
男人的大手，健壮硕长，怎么可以这么灵活，传递他的思想、感情，透射出他的感觉和意志！温蒂蓝蓝的灰眼珠被刘剧的手式牢牢拴住了，他的手上挥，她的眼珠上转，他的手左摆右移，她的眼珠也随之左右转动。耳畔的话语滔滔不绝，慷慨激昂、激越。
“酷！”赞美从她美妙的喉中颤颤流出。
刘剧停住了话，放下手。泰姗和他说过，竞选最忌讳的就是两种人：语言表达能力差，或者太善于语言表达。自己得收敛点儿了。“姑娘们，午饭时间了。”
温蒂闻言雀跃。“我的胃说，再不给它吃的它就辞退我了。”
“本市长郑重宣布，从即日起，姑娘们的午、晚餐一概由贝森市的最高行政长官全权负责。餐馆：飞翔。”他说着，展开双臂，模拟飞状，“ Flying（飞翔），姑娘俩儿。”
泰姗不同意到飞翔餐馆吃午饭。她的理由是：市长竞选人的午餐，目的不是填充胃，而是竞选活动的组成部分。中午，每个麦当劳、汉堡王、披萨屋都挤满了人，这正是在他们面前亮相、叙谈、听取意见和宣传自己政纲的机会。人饥饿的时候，思想一定是空虚的，意志一定是动摇的，你给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所以，我们中午要选三个地方吃三次饭。或者四次、五次。”泰姗侧晃着身子，一次、两次……五次。
刘剧：“一边吃东西一边和别人侃大山，乃我之所长。”
出了门，空气和阳光像粗糙的风化岩一样十分卖力地磨擦着他们的肌肤，针扎火燎般痛、痒。刘剧一扬遥控器，打开车门自动锁，快步走到车旁，打开车门，上身探进车里。
温蒂在他背后说：“剧，你要买一辆福特牌轿车。”
“这辆车去年买的，还不到一年呢。”刘剧启动车，打开空调，跑到另一侧，为泰姗·沃尔德兹打开车门，又从车尾绕过来，为温蒂打开车门。
“你竞选的是美国的市长。你不能开着日本车去竞选美国市长。这是一。二、贝森市有一家福特汽车配件厂，还有一家福特车行，全市最大的一家。三、贝森市民驾驶得最多的就是福特车。”
“所以，我必须有一辆福特车！”
泰姗·沃尔德兹：“温蒂说得对。”
“那好吧，既然姑娘们已经决定了，明天我就去租辆福特车。”
“不！”娘俩一齐喝道。“只能买，不能租。不是明天，而是现在就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