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涡》(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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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27, 2003 00:10:27:


                   十六


  自到了贝森,刘剧从来没有起过这样的大早。

  天刚蒙蒙亮,温蒂来电话。听那半朦胧半娇无力的声音,他就知道小女孩儿正在梦的边缘徘徊。他长吸一口气,从床上蹦起,简单洗把半麻半僵的脸,揉揉半酸半涩的眼,换上运动装,一身淡蓝,肩上搭一条新白毛巾,出了门,跳了几跳,朝前慢慢跑去。晨跑竞选开始了。

  没想到,房子稀稀拉拉的居住小区,晨跑的人这么多。社区聚会时,彼此都见过面,有人叫一声“刘先生”,或者喊一句“竞选人”。偶尔,也有人问他点什么,他就停下来,唠一会儿。他拐过一条街,觉身后有人追了上来,忙绽出微笑,扭过头,侧偏了身子,正要打招呼,忽然乐了,温蒂,温蒂·沃尔德兹一身淡灰,淡灰色的迷你连衣裙,淡灰色的袜子,淡灰色的旅行鞋,头发后拢,系了一根淡灰色的发带。

  “像个‘秀气的’小女孩儿。”

  温蒂微微喘息,满面红粉,“口气好像我继父一类的人。”秀气的,cute,也有“逗人喜爱的”的意思。

  不悦,像被朝阳加热了的晨风一样,掠过刘剧的胸间。他的双腿甩开大步。跑了两步,他放慢速度,与温蒂拉平,“在中国,当你向我问路时,一定要叫我一声‘叔叔’的。”

  “在美国,当我妈妈有了情人,而我又不愿意叫他的名字以示承认,同时,我又不愿意破坏他和我母亲的关系,我就只好捏着鼻子叫他‘叔叔’。”

  “嗨!”刘剧向错身而过的晨跑人打招呼,“温蒂,我不希望再听到这样的话。我是有妻子的人。”

  温蒂快跑了两步,追上刘剧。“仅仅开个玩笑。我知道泰姗不适合你,她太大太老了,没有女人味儿……”

  刘剧打断她,“我说过了,我不希望再听到这类的话!”

  温蒂的腿停了一下,加快步子追上刘剧。他跑得越来越快了。“我们应该到另一个地方了。我的车就在前面。”

  温蒂驾车,往西开,越过一个小山岗,他们来到了中下层中产阶级居住的卡西斯诺小区。

  在贝森,阶级划分的标志之一就是房子。富有阶级,即大资产阶级,住在深山远郊的一座座小山包上,或者独门独户,或者数家聚居,依山建了一个大院墙,门卫守卫,门卫是有带枪权的。中产阶级上层则是一家占一块地皮,从0.7英亩到2.1英亩不等,红瓦棕墙的房子座落其中,房三周(正脸儿除外)被墙围住,里面一般都有一个游泳池,凉棚(房),花圃,前院有的铺了草坪,有的建成了热带植物园。中产阶级中下层则十几户、几十户甚至上百户聚居在一起,房与房之间有那么十英尺、十五英尺空隙。下层阶级,或者租住公寓,或者聚居,格局与中产阶级中下层相似,但地点一般,房子小,装饰简陋,房前院后也比较乱。人一穷,活得就没心情。没心情,就不愿意把精力放到伺弄院子上了。

  他们下了车,深呼一口气,慢慢跑起来,见到一个人,他们就打声招呼,递过一张传单,传单上印着刘剧的彩色照片,刘剧的名字,刘剧的竞选口号,刘剧的十大政纲。遇到晨跑的人,不论男女老青,刘剧就与他们结成“跑友”,边跑边嘘热(酷热)问干(干燥),还要察颜观色,遇到对高层政治有兴趣的,就谈谈下次总统大选,评评州长政绩与口碑;遇到对外交有兴趣的,就讲讲恐怖主义、美国的大国外交以及朝鲜、伊拉克、伊朗什么的;遇到对本市政治感兴趣的,他就来了宣传自己的机会。四十分钟,温蒂说该换个地方了。他告别新交的朋友,钻进汽车,就往下层阶级地方跑。

  这时,他就想起电视里转播的总统竞选镜头。人家晨跑时,前后左右一大群人,有保镖,有助选人员,有报纸记者、电视台摄像机镜头。对记者发表谈话的时候比跑步的时间多多了。自己可是真跑啊。

  七点半一过,只听“滋啦”一声,贝森的空气熊熊燃烧起来了。街空了,巷静了。到了家院门口,刘剧从温蒂的车上下来,朝她摆了一下手,撩开大步,跑到后院,扒下衣服,往游泳池浅水里一躺,就不想动了。在美国想当个官儿真他妈难,公务员吧,得考,不是一次考过就终身受益,国会通过了一个新法律、政府什么政策发生了变化,只要与你的部门、职责有关,你就得被考;办公室进了一台新设备,电脑换了一个新软件,你马上就得读书、学习,过不了几天,考试就来了;你想从 GS-11 级文官晋升到 GS-12 级,或者想从 GS-7 级晋升到 GS-8 级,得参加竞争性考试;想从这个岗位或者领导岗位轮换到另一个岗位或者领导岗位,得考试……。考试,考试,没完没了的考试。你不学习、不参加考试,你就别想往上升!竞选吧,更累。不设了法儿让选民知道你,了解你,你就没门儿。怪不得美国人想当官的人少而又少,就是太难。五万人口的城市,自愿竞选,到目前为止,也就他们三个竞选人!太难!

  唉,难了好啊。难了,才能把既有从政意愿又有从政能力又能获得大多数选民拥戴的人推上政坛。但愿是政坛而不是祭坛。他正胡思乱想着,闻前院汽车响。吴晓莉上班走了。他觉得腹内空空,出了游泳池,回屋,吃了两片凉面包,喝了杯冷奶,嘴里塞了一大截烟熏牛肉香肠,边嚼边进了卫生间,冲淋浴。穿整齐了,他打开正房门,从地上捡起《贝森每日时讯》,抖开来。

  第一版,四大幅照片。左上幅是莱安·皮考利正在发表竞选演说。右上幅是蕾妮·布朗正在发表竞选演说。左下幅是他,面对麦克风,正在慷慨激昂。右下幅,他正笑着,左是高壮的泰姗,右是娇小的温蒂,温蒂的大灰眼珠一动不动地粘在他高高扬起的手上,而泰姗则歪着嘴角,斜着女儿,一副醋腥腥的样子。背景恰是他们正在街角看宣传广告牌子。

  谁干的!他想起了昨晚吴晓莉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想起了昨天从始至终跟着他的红色轿车。关上门,他拿起电话,给泰姗拨了三个数字,又放下了。摊开报纸,细读文字,倒没什么。但是,谁有工夫读这些竞选文字,人们关注的、感兴趣的只是这张照片!他翻到第二版,是美国和本州的消息。最后一版,通版彩色照片,中心一幅是他和沃尔德兹母女的,他比她俩落后半步,两臂下张,手正好护在母女的臀部上。一看就是特技摄影。他牙帮骨的肌肉绷紧了,骨棱突显。等着吧,封了你,有一天!

  猛地,他打了个冷战。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也许就是人的本性。中国有一句俗语:身怀绝技者,其心必歹。当遇到不合己意之事,就要去以铁的手腕制止对方,却忽略了述求法律的途径,正是强人意志。他两手抱住后脑勺,仰在沙发背上,眼望棚顶。制约权力,本质就是制约强人与强势集团的意志,就是制止他们或者以伟大的名义、或者以正义的名义、或者以多数人的名义把自己的意志置于他人、他社会集团、少数人的意志之上。……老祖宗们的思想真是高明、深邃、伟大,一眼洞透了人的恶的本性。

  他缓缓抄起电话。“泰姗。……噢,我昨天就预感尼克拉斯·布拉克斯出了情况。……你知道,我是坚持原则的人。要合作,只能以我为主。……就是这个意思,民主党必须以我的理念、我的政纲为纲。……不,不,泰姗,你说的不正确。我不能为了合作而合作,我的合作是在坚持我的原则之下的合作。”这时,他想起了大学时代的中共党史课: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统一战线。

  泰姗:“具体情况,见面再谈。九点,民主党总部,第七街三十九号。”

  “不,泰茜,告诉他们,协商地点是迪德拉街北4491号。我的家。你和温蒂马上来,咱们事先统一一下口径。”

  泰姗:“温蒂不参加。”

  “不,泰茜。温蒂参加。一定参加。”

  ……

  “你怕了是不是?”

  泰姗:“我怕什么?不怕。我想的是……你每个小时要付她三十二美元呢。我不能一边为你助选,一边给自己的女儿捞外快。”

  “我觉得,中国人有句话:脚正不怕鞋歪。他们自己的舌头,他们愿意嚼就让他们嚼去。温蒂今天必须参加,她对我的帮助和她的母亲的一样多,一样重要。”

  九点差五分,数辆轿车开进院里。温蒂探过身子,小声对刘剧说,“历史的时刻到了!要表现得像个勇士、英雄。”

  “就像‘红蜥蜴’。”

  温蒂眼角扫了一下母亲。母亲正扭头瞪着窗外,挺紧张的样子。“可千万不要这样说。亏待了印地安人,不该杀印地安人,红蜥蜴是勇士等等,美国人嘴上可以承认,但心里绝不认帐的。他们会怀疑你心存贰志。听我的没错。”门铃响,她像蜂鸟一样,轻盈地飞向房门,打开门,张开双臂,任拉蒙拥抱、脸贴她的脸蛋。“老沃瑞拉,我们又见面了。”

  拉蒙向着刘剧,“我的女孩是最优秀的政治形象设计师,她为布莱德利州参议员的竞选出了大力。这回,又效劳于刘先生,是刘先生的荣幸,也是民主党的再一次荣幸。”

  餐厅。这侧是沃尔德兹母女和刘剧,刘剧居中。那边是贝森市民主党众领袖,主席拉蒙与刘剧面对面。

  “尼克拉斯·布拉克斯先生因某个此时不便明说的原因,退出了市长角逐。经过本党领导集团的研究,感谢泰姗·沃尔德兹女士的居中联络,得以与剧·刘先生见面。本党认为,刘先生在市长竞选活动中提出许多的政纲,与本党不谋而合。于是,我们就有了合作的基础。本着求同存异的原则,让我们共同为贝森市的新发展、新繁荣,而共同拼搏。”

  刘剧:“感谢拉蒙·沃瑞拉主席和各位先生的盛情厚意。现在,从美国所处的国际环境和国内形势看,贝森市正处于前进的交叉路口,何去何从,关系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居民,不管他是白色人种还是有色人种,不管他是美国公民、永久性居民还是暂时居民、非法移民。我经过缜密思考和反复细致的研究,总共归纳出影响贝森市发展与前途的十大问题。这些问题必须解决。”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民主党人们专注地听着他说话,却面无表情,或者……表现出一点点的紧张。是啊,解决农场的非法移民农工的报酬,很可能伤害到你们某个人的利益。但是,问题不能不解决。“当然了,我知道,每一个政治家都必须头脑清楚,做事情都必须符合法律程序和事物的自身逻辑,”

  温蒂瞪圆了灰色眼珠,一波一波释放着蓝色的脉冲。她紧紧盯着刘剧的手,心里数着数。天哪,半个小时之内,他做了七十二个手势,没有一个重样的,没有一个俗气的,没有一个没有意义的。她的精神沿着六十号公路,北上凤凰城,直抵洛杉矶,一下子飞上了太平洋。“好极了!天才呐。”她鼓起掌,失声喝出彩来。

  众人齐齐将目光投向温蒂。她猛然惊觉,思想九十度角急转弯。“美国,亚利桑那州,贝森市,整个世界,最缺少的就是思想家型的政治家,最缺少的就是有哲学头脑的政治家,而我们的社会却像汽车生产线一样一批一批地、每十五秒钟就制造出一个庸俗的政治家。像克林顿,像布什,像约翰·麦肯,像莱安·皮考利,就是不像剧·刘。”

  刘剧:“谢谢,温蒂。”

  拉蒙:“刘先生,我的理解是,你的主张是,任何问题的解决都应该遵循一定的程序,以及问题本身的逻辑。你可以解释解释吗?”

  刘剧:“我提出的十个重大问题的解决,可以分为三个类型。一是以市长的行政权解决之。二是举行全市市民公投,只要同意票超过了半数,市长和市议会就必须坚决执行。三是根据联邦宪法、州宪法的规定,要求联邦政府和州政府有关机构解决之,市政府予以坚决配合。”

  达林·文森特:“我注意到了,你与新特点保守党谈判时,坚决捍卫了妇女的坠胎权利。我还注意到了,你热心少女权利的保护,提议在所有中学建立育婴室,这与民主党的主张完全一致。”

  刘剧:“同时,我还主张,女人应该过正常的、科学的、合理的、与婚姻相一致或协调的性生活。我还主张,应该在中学推行‘处女处男’运动,教育少男少女把精力用于学习上,用于为社会服务上,应该有崇高的道德情操和理想,为人类的荣誉与幸福奋斗,做一个有价值的人。”

  民主党人们相互看了一眼。这些话,怎么和共和党中最保守的人如出一辙呢!

  拉蒙怕话说多了,就像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一堆仙人掌刺,扎到谁身上谁都不好受。“刘先生,我们可以达成协议吗?方式两个,一是加入本党。好处是,明年,州议会选举,本党可以推举你为本区众议员。二是以独立人士竞选,但获得本党支持。”

  刘剧一时拿不定主意。从市到州,在中国就是从县到省。

  文森特:“让刘先生考虑考虑。不过,不论哪种方式,条件都是:政治上必须与民主党合作,不能一旦当选就独立行事。同时,民主党也一定在政治上与你合作,不会因为固持己见,拆你的台。你知道,市议会有我党的一名合作者。”

  “好吧。让我和我的竞选总部执行长沃尔德兹女士和她漂亮的女儿、我的得力助手温蒂·沃尔德兹小姐商量商量。冰箱里有饮料,请便。”

  三人进了书房,关上门。泰姗:“怎么评价他们?”

  刘剧摇下头,手往膝下一按,“依照我的政治家标准,没有一个合格的。”他想起了古代一个哲人说的:夫英雄者,有吞天吐地之志,包藏宇宙之机。

  泰姗:“正由于民主党无人可用,才挑来个布拉克斯,一个书呆子,根本抗衡不了皮考利和布朗。”

  刘剧拉开门,往外走了一步,回过头,“我决定了,不入。”

  “我认为……。”

  温蒂斩断了母亲的话,“绝对正确。一群废物,搅在一起,不可能有作为。这是一。第二,当一颗新星升起时,万人仰望,再择机入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或者建立新党。沃尔德兹女士,你说对吧?”

  泰姗略一沉吟,“试试吧。”刘剧前行,她稍稍拉下点,悄声对温蒂说:“野心满大的。要不要抛弃刘,你出马竞选我押后阵?”

  “我哪行?还不足二十四岁呢。”

  “权当练兵了。”

  “以后再说,妈。这回是帮他,你的小情人,精神上的。”

  刘剧回到餐厅,左手按着餐桌,右手掌心朝上,向拉蒙·沃瑞拉伸去,“我以独立竞选人身份比较好。你说,我应该叫你们友党,怎么为我助选?现在,邮局的朋友正在把传单送进每一个信箱,我的总部雇员在法定街角全部插上了我的竞选招牌,在贝森商业中心,他们正在向每一位顾客分发我的竞选纲领。”

  泰姗:“我们还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召开助选造势大会,友党能动员多少人参加?按常规,一百人足矣。我们就不‘特殊召集’了。还有经费、宣传车辆……。”

  他们一项一项展开讨论,涉及到了每一个细节。所谓“特殊召集”,花钱雇人也。社会进入信息时代,传统的人多势众已不再时兴,而是利用媒体,如报纸、电台、电视、互联网等,哪怕助选大会只有五个人,只要媒体肯花力气宣传,比召集千人大会的效果还要棒。这些事情,沃尔德兹母女还没有倒出功夫具体操办。现在,既然民主党加盟,就请友党支援好了。

  讨论进入尾声。刘剧右胳膊肘拄着桌子,食指一勾,“你们有多少党员,在贝森?”

  拉蒙嗯、嗯道不出数字出来。

  文森特接过话头:“没有具体统计过,根据一些活动的出席情况看,大约有四五十位吧。”

  刘剧:“应该不会吧。总统竞选时,凡是投民主党票的人,都应该是友党党员啊。”

  文森特:“我们从来不统计这方面的数字。情况挺复杂。有的人,选总统时,投民主党的票,选州长时,又去投共和党的票,选市长时,又去投无党派人的票。无法统计。再说,我们哪有那么多的人力、财力做这项工作。你知道,党的活动经费非常少,就靠这四五十名党员的捐献。一人一年捐个十元二十元的。”

  “全市有多少个党的分支机构,或叫党支部?”

  党主席与党部秘书面面相觑。

  刘剧在中国读博士时,研究的就是美国政治体制。他知道美国的政党极其松散。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全国委员会只和州、大都市的党委员会有点联系,再往下,党的组织机构全是党员自发组织的,上边不管,下边也不往上报什么材料,更不向上请求什么指示和指导。但他绝没想到会“自治”到这个程度,党的基层组织与全国(中央)、省级领导机构竟然没有任何组织联系和政治联系,各自为政,各行其是。另一方面,这也表明,美国的党员自觉性也真高,上边没人管,没人指导,没人监督,就自己组织起来,主动地、自觉地宣传党的纲领,自筹党费,自觉地帮助党竞选,拉选票,出钱出力,不计任何好处和报酬,为了党的执政而努力拼搏。是什么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到一起了呢?精神,党的精神,党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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