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涡》(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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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October 09, 2003 23:55:45:


                  十八


  “你们回家休息休息吧。”刘剧对沃尔德兹母女说。这几天,她们和他东征西讨,连他年富力强的壮汉都觉不支,何况女流。“达林,谢谢你了,你也回去歇歇吧。”

  眼见三人开车离去,他朝飞翔餐馆走来,近了,又折回身,驾车出了戈壁公园商业小区。夜色迷蒙,漫天、漫山遍野燃烧的灰色火苗子。车朝家行了一会儿,他又觉无聊。数年来,几乎每个晚上都是在忙中度过的,冷丁闲下来,颇觉不适。虽然挺乏挺累,……对闲还是不适应。

  他突然想起,换车的事儿不能再拖了,明天,或者后天,不知谁又该大做文章了。不就一辆车吗,上升到了是否爱(美)国、爱市、爱人民的政治高度,实在是小题大做,无限上纲。他来了倔劲儿,老子就开这辆车,日本车,明个有上海桑塔纳、一汽红旗、天津捷达、哈尔滨哈飞,就开中国车,漆上一面五星红旗。这 T 恤、长裤、短裤,腰间皮带,足上旅行鞋,都是中国产的,全换成美国货?你哪个美国人家里、车里、身上没几样中国货,用中国货就是爱中国了?你不是要拿什么车做文章吗?老子给你提供素材,你就往足了做吧!想归想,他还是舵盘子一旋,驶进了福特车行。一个哲人说:政治家应该是理性的猪!

  一进车展大厅,白衬衫、红领带、蓝裤子的推销员立即满脸堆了笑,迎上来,哇哇,哇哇,介绍完这款车,见他没啥反应,又领他到了另一款车旁。看了几辆,他相中一辆最新款式的福特·探险者,颜色棕黑,车体硕大,四轮驱动,正适合山区行驶,后排座放倒就是床。他称赞道:“好车。”车好价也好,39,800美元。

  推销员听他夸车好,马上提起笔,对着手里的购车单,“这是本车行最后一辆此款车了。方才,一个年轻绅士已经相中,回家和老婆商量去了,马上就会双双来此。但是我喜欢东方人,你要买,我就先卖你。贵姓?”

  好一副伶牙俐齿!刘剧忙说“回家和媳妇商量商量”,甩开大步,朝玻璃大门逃去。

  一出门,明艳的白莹灯光里,一个女人塞过来一张传单。蕾妮·布朗的面目比电视里的形象柔和多了。红红的字母:拯救白人家园,到时候了。口号:白人家园。

  刘剧:“你看,我像白人吗?”

  “其实,我是西班牙裔。但是,我认同白人。白人文明,守法,品德高尚。所以,我愿意与白人生活在一起,而不愿意与墨西哥人、黑人、拉丁裔人生活在一起。我支持布朗律师。希望你也是。”

  刘剧手啪啪拍在传单上,“她要拯救的白人家园,不包括你,而是要把你,还有我,赶走。所以,你支持她,就等于反对你自己,还有你的同胞,墨西哥人、说拉丁语的人。”

  “不。我是纯粹的西班牙人。我的祖先三百年前来到美洲,一直保持着纯正的西班牙血统。我的基因里没有一个印地安人的片断。所以,我应该算是纯正的白种人。”

  刘剧背剪双手,侧过身,向前踱了一步,仰起头,看着天边尚存的一线戈壁红,“我的基因里同样没有一个片断是白种人的。”

  “这并不重要。你的容貌变不了白人,但是你可以在心里做一个白人。文明、礼貌、卫生……。”

  刘剧打断她,“我是剧·刘最坚定的支持者。”

  “我希望你不要犯错误。”

  刘剧扔下她,奔向自己的车,冲进呼呼的热风里。这个女人说话与吴晓莉那么相像。吴晓莉也是白人崇拜者。说起白人,什么都好。这也模仿,那也模仿,只要她认为对自己有利。比如,她一工作,怕他开餐馆干赔了,就力主二人的财产分开,各有各的银行账户,互不掺和,说是白人都这样。又比如,她每月的工资不动分文,诸如房屋贷款、地税、电费水费消防保险财产保险……等等一切账单,都由他付,说这是白人家庭的典型消费模式。他懒得和她戗戗,男人吗,付几张账单算啥!想到这儿,就更觉回家没意思,家没意思。方向盘一转,拐进了贝森商业中心。

  刚下车,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老年妇女迎了上来,毕恭毕敬地呈给他一张传单和一本小册子,“请投莱安·皮考利先生一票。”

  刘剧摸摸裤兜,“等几秒钟。”回身钻进车里,拎了公文包,拉开包儿,拿出几张传单,递给他们。“你们盼望贝森有一个光明的明天和未来吗?他就是明天与未来。”

  两人低头看一眼传单,再抬眼瞅一下刘剧,略迟疑地,“你就是……”

  刘剧伸过手,“你们认出了我,非常荣幸。怎么样,弃暗投明?皮考利干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没有了改革的热情和激情。”

  两个人相互瞅了瞅,目光齐齐对准刘剧,头一起东摇西摇,“不!”

  “那好吧。再见。我希望。”

  没走几步,又碰上一伙布朗的支持者。他送传单给他们,他们拒收。再行不远,三个人给他塞了一张自己的传单。天全黑了,停车场里昏乎乎的。他不好表明自己是谁,弄他们下不来台,见他们手里的传单只剩下薄薄一打了,就从公文包里拽出一些给他们。进了一家首饰店,看了会儿钻石、K金、白金什么的,没有一样看着悦目的。出了店,一个人,面孔略黑,身材矮粗,头戴蓝白遮阳帽,塞过来一张皮考利的传单。他忙摆双手,不要。那人眼里顿时流出无限的乞求来。他心一软,接了,大步疾行,团吧团吧,扔进垃圾箱里。

  车库门在车后隆隆降下,咣铛,复归于静。车灯直射前方,照在洗衣机、烘干机、热水锅炉、工具架上。工具架上摆着电锯、电刨子、电钻、电吸叶器、铲叉锹镐、大工具箱、中工具箱等,大工具箱里有成套的电工工具、木工工具,中工具箱里满满一下子汽车修理工具。他喜欢各种各样的工具,买了,放在这里,尽管从来没有用过。他坐在车里,没有一丝一毫出车的愿望。吴晓莉的车停在旁边。刚九点多,离睡觉还有时间呢!

  一个人时的孤独,不是真孤独,你可以看电视,看影碟,读书,给妈妈、朋友打电话,可以喝酒,举杯邀月。真正的孤独是两个人独处的孤独,隔阂甚高甚深且甚厚,无话可说,又不能用自我的孤独包裹自己。

  流沙般的灯光涌了出来。车库与厨房相通的门开了,吴晓莉踏着光的流沙来到车旁。“只闻车库响,不见人进来。”

  刘剧打开车门,低头细看着地面,“车库门开时,看见一条蛇,就在门口。”

  吴晓莉轻轻拍了拍丈夫的头,“车库热。蛇不傻,请它进来也不会进来。我就纳闷,一个大老爷们,怕小小的蛇。你大还是蛇大?”

  “它有牙呀。”刘剧张开五指,朝前一探,迅速抓去。“咯罗,中毒,没气儿了。”

  进了房里,刘剧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只盒子,打开盖,一只崭新的手表射出银亮的光。吴晓莉的西铁城坤表,来美国前在国内买的,走着还可以,就是样子太旧了。

  吴晓莉拿起表,斜了斜,对着灯,看了看字:劳力士,摘下旧表,带上新表,晃晃手腕子。“不错。市长夫人是应该有这样一块表。”

  刘剧眼角斜了一下。早晨,他晨跑回来,脱了衣服,钻进游泳池,吴晓莉站到了他身边,浓烈的阳光下,脸上阴云密布,因为他不肯退选。他买表,实在有点行贿之意,换她首肯,哪怕她默认呢。哪成想,十几个小时,她已判若两人了。原来,晓莉上午在实验室忙了一会儿就没事了。野生动物保护,要说干事儿,有干不完的事儿,要说轻松轻松,一年啥都不干也没事儿。几个男女唠起了东长西短,唠着唠着,嘴巴一歪就顺着时事的渠道流向了刘剧竞选的事儿。几天来,吴晓莉为了躲开这个话题,总是借故离大家伙儿远远的。今天话赶话,说起这事儿,起身一走,非影响了“群众关系”不可。没想到,同事对丈夫的评价那么高,没准儿,真能像大黑马一样,从贝森谷地跃起呢。凯茜丽娜,四十余岁,晓莉最好的同事兼朋友:“克林顿,前街头小混混,还有以前的卡特,人叫‘种花生佬’,谁都没想到他们能被选上总统。这是民主党的专利:人人都认为选不上总统的人当上了总统。莉,你老公肯定也是。”

  吴晓莉的想法一下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布什竞选总统时,劳拉寸步不离,跟从到底。哪像中国领导人,开人代会,从来没看过他们老婆坐身边。学学人家美国人。明天我陪你,发表支持丈夫的演说,与支持者亲切握手,飞吻……。”吴晓莉望着虚虚的空,满眼奇异景色,漫山遍野的巨大仙人树,漫山遍野的绿栅树,漫山遍野的仙人掌,仙人球,仙人剑,仙人棘,仙人葡萄珠,各种各样的蛇,种类繁多的蜥蜴、蜘蛛,还有野猪、狼、狐狸、野兔,怡然自得,游戏其中。

  刘剧胸腔子里迸发了一声怪叫,猛地咳嗽起来,咳嗽一声,怪叫一声,一声比一声剧烈,身子往下弯,跪在地上。吴晓莉过来,慢慢敲他的背。

  “怎么了,进屋好好的。”

  方才,刘剧听了吴晓莉的话,“你歇着吧”四个字一下子冲到嘴边。数天磨合,右泰姗,左温蒂,文森特时左时右,时前时后,他居中,每个人都习惯了、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位置,吴晓莉冷丁要加进来……。他本能的反应就是拒绝她。但话到嘴边,生生让他吞了回去。吞差了渠道,话冲进了气管。渐渐,咳嗽缓了,松了,停了,一声一声的怪叫却不肯让位。

  吴晓莉端来一杯热水。水是微波炉热的。刘剧含了一口,慢慢往下咽,怪叫不连续了,再含口水,慢慢咽。一杯水喝完了,怪叫如白糖般融化了。

  晓莉:“没事吧?”

  怎么样阻住她呢?刘剧习惯性地喘着,脑子却飞快地转。“我得换辆车,买辆新车。旧的卖了。”

  “行。”

  “我看好了。福特,探险者。三万九,加上乱马七糟的,税,登记,保险,得四万二、三。分期付款。”

  “福特一般。以后当市长了,不能再开日本车了。日本车和日本人一样,没档次。卡迪拉克,再次也得林肯。”

  刘剧就像心口窝里揉进了一大把沙子,磨得慌。他耳边响起温蒂、泰姗建议他买福特牌车的话。“我换车不是要饭背桌子摆谱。福特在贝森有一个配件厂。用福特的车,福特的工人就高兴,就会把票投给我。要不然,他们说,开日本车,不投他票。”

  “不可能。我告诉你噢,只有中国人、东方人心胸狭窄。美国人绝不会这样的。人家美国人看什么?看能力,看水平,看魅力,看能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

  “美国人就这样。我今天去工人联合会,一个工会头儿,就是福特厂的,就和我说,你竞选美国市长,怎么可以开日本车满街乱窜。说我乱窜。”

  晓莉:“个别人。得看主流。我就不信。能选上的,不换车也能选上;选不上的,换啥车都白搭。”

  刘剧心口窝还有点堵得慌,右臂长伸,长长出了一口气,挥了一下右手。“我的助手帮过许多人竞选,州参议员布莱德利、现在的市长,市议员,尼克拉斯·布拉克斯,一大批人呢。他们就是美国人。他们都建议我换个福特。相反,倒是中国人心怀宽广,大度。在中国时,你听说哪个当官的因为坐外国车落选了?”

  一股烦躁,一股吵架的欲望,旋转着,拧成了一根粗粗的绳子,在吴晓莉的心头猛缠死绕。“那两个女人吧?”

  刘剧皱起眉,仰起脸,瞪着弧形的棚顶,猛地站起,大步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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