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涡》(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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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October 16, 2003 03:00:21:


二十


  刘剧心里闷闷的。约翰·伍伊斯对他兴趣不大,尽管他的讲演稿准备得很用心,用心到了别出心裁的程度。今年恰逢中期选举,亚利桑那州长、一名联邦参议员和全部七名联邦众议员都要重新选举。选举一个月后进行。伍伊斯虽然在民主党人和支持者大会上说了他一些好话,以及诸如积极为刘助选、刘是贝森当之无愧的市长等等,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其客套、敷衍的成份远远超过了真诚。

  “约翰·伍伊斯挺够意思,看把我老公夸的,体无完肤。我心里真光荣啊。”散了会,上了车,吴晓莉兴奋得脸红通通的。她每日里太阳光中滚来滚去,脸黑红黑红的,就像印地安妇女,如果能胖上一倍、两倍的话。

  “那当然了。”刘剧嘴上说,心里却想:伍伊斯是为自己竞选参议员来的,一个小时的演讲,三十分钟讲自己的竞选纲领,二十分钟千刀万剐共和党的参议员竞选人,然后又扔油锅里炸了六分钟。一分钟夸贝森美,一分钟感谢贝森的民主党员和市委员会。留给他的,满打满算,四舍五入,勉勉强强,两分钟!

  车沿着第一大街,一直往西,横穿第三、第五……大道。如此命名街道,乃皮考利一时心血来潮,模仿纽约的曼哈顿,东西向称“大街”,南北向称“大道”,皆冠以序数,以橡树街为轴,往南,以奇数计,一始,第三大街、第五……,往北,以偶数算,二、四、六……。东西向,则以格兰特大道为轴,往东,奇数,第一大道、三大道、五大道……,往西,二大道、四大道、六大道……。这纯粹是“自吹自擂”,人家曼哈顿啥地界,寸土寸金,国际驰名。贝森呢?这大街也叫街,大道也叫道?没有马路牙子,两边缘破头齿烂,黑黑的柏油渣子覆盖在黄褐色的砂石上,有的地方被雨水冲成了浅沟,如大戈壁滩的微雕。沐猴而冠。沐猴而冠!

  车右拐,行了数条街(道?),一片密集的居民宅。房屋呈土灰色,一个样式,刨花板墙壁,三角尖顶,薄铁盖,房子正面,左部分两个窗,门在三分之二处,右部分一个窗。房子底下是墙体砖砌成的平台,一道两层阶梯从门口吐下来。这是房屋生产商专门给低收入家庭在工厂制作的,制作好了,大货车拉到这里,接上水电,以极低的价格卖给穷人。小的两卧一厨二卫一厅,九百平方英尺(约 75 平方米),值一万至一万两千不等。大的三卧一厨二卫一厅,一千一百平方英尺(约 100 余平方米),值一万四千至一万六千。因是周六,休班,院里的车很多,乱七八糟地停在房前的空地上。房前屋后,房左屋右,都是砂石地,呈现着数亿上千万年原始性。

  夫妇俩把车停在“客人停车场”上,下了车,走到第一家,刘剧上了阶梯,按门铃。按了五六下,没人响应,夫妇俩走到第二家。

  门开了,探出老太太的白发苍苍,看着刘剧。

  刘剧手向后招了一下,“我是剧·刘,这次的市长竞选人,您的支持是我能否当选的重要关键。”

  吴晓莉忙走上阶梯,与刘剧并肩站了。阳光正照着她,她换到他的右侧,巨大荫影罩住了她。她递一传单给刘剧。刘剧双手呈给了老太太。“这是我太太。她比我更盼望你支持他的丈夫。”

  吴晓莉努力制造了一个笑容。

  老太太接过,看看传单上的头像,又与本人对照了一下。“知道了。如果投票站离这儿不远,我一定会去投票的。但是不是投你的票,那可不一定。”

  “一旦我当上市长,我就用我的权力使美国人和非美国人、合法移民和非法移民得到同样的待遇,有同样的权利和福利。”

  老人家眼里燃起了透亮的火,“为什么要把我们美国人和不是美国人的人一样对待?我的贫穷,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不是美国人的人、偷越国境的人抢走了我的工作,浪费尽了我应该得的福利。滚你妈的蛋吧。”

  吴晓莉一下子火了,“你为什么……”

  刘剧忙搂住了妻子,“谢谢你的关照。”

  不待他们转身,门已关上了。

  “你为什么和她说那个?”下了阶梯,朝第三家走,吴晓莉问号上挂着重重的责备。

  “我看她的脸上有墨西哥人特征。”刘剧的手从上往下兜了一下,仿佛正在摸老太太的脸。

  “这叫投机取巧。刘剧,我不希望你这样。你就是你。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拿出真诚和率真。”吴晓莉越说越火,“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刘剧扬起右手,朝后猛地劈下,大步一甩,扔下吴晓莉,步上第三家台阶。一对年轻夫妇,很客气地站在门里的暗影里和冷气里,与站在烈日下的他们唠了十来分钟,对刘剧表示了支持。

  离了这家,吴晓莉叫渴。刘剧小跑着,回到车里,从冷藏箱里拿出一瓶水,边走边拧开盖,仰脖灌了一口。递给吴晓莉。吴晓莉咕咚咕咚一气儿喝了大半瓶。“渴死了。”

  第四家门一开,一个胖胖的女人,穿大花裤衩子,抱婴儿,大腿左边露出两个小脑袋,大腿右侧钻出三个小脑瓜。“马桶堵了。我打电话找人来修,说马上就来,一个小时了,也没来。”

  刘剧:“我来试试,可以吗?”

  吴晓莉递过去传单。

  胖女人看了一眼,“你考过修马桶的证书吗?”

  “所以我就不让你破费了。”

  胖女人的大肥眼睛从上到下狠狠啃了一顿刘剧,让开身子。刘剧一进屋,差点被浓烈的腥臭味呛晕过去。客厅的地毯已经成了泥饼子,餐桌上,盘碗横躺竖卧,椅子东倒西歪。

  “那儿。”女人抬手指了指,抱孩子进了卧房。刘剧看见,一个男人正躺在床上鼾声如雷。

  小小的卫生间里积了半英寸厚的粪水。马桶里的水黄黄的。刘剧就有些犹豫,一回头,五个小孩儿齐刷刷站成一排,看着他。他踮起脚尖,踩进粪水里,一按水阀,黄黄的水涌了出来。下水管堵了。

  “女孩儿,有通下水管的家什吗?”

  他又喊了一句,加大了音量。胖女人出来了,“有棍子,木头的,铁的。”

  “下水管堵了,通一下就可以了。”

  一个小男孩儿,约摸三四岁,递过来一根细木棍,不知是什么玩具上的。刘剧忽然来了兴趣,最大的孩子也就七八岁,如果这个女人没结过婚,或者结婚但没离婚,她顶多不会超过二十六七岁。但是,她看起来少说也有四十二三了。

  小细棍不好使。刘剧看水池子边上搭着一副橡胶手套,戴了,手伸进马桶,朝里探去。

  “你的孩子挺聪明挺好的。看起来,像众胞胎。”

  “我可没那么幸运。”也许他的行动打动了胖女人,她笑了。“一年一个,上一个和下一个最大的年龄差只有十七个月。老四和老五只差了十三个月。产科医生是个男的,说我是‘英雄’。”

  马桶深,刘剧一不留神,手套没进水里,粪水一下子灌了进去。干脆,他什么都不顾了,半条胳膊插了进去,抓住了东西,往外一拉,水哗啦啦就往下去了。假发套在刘剧的手里滴水成线。

  女人大笑。“马丁的。谁干的?”

  一个大点的小女孩儿,“马丁是她的男朋友,正睡觉呢。”

  刘剧摘下手套,打开水龙头,接了液皂,仔细搓洗,“美国公民?”

  “当然。”

  “下周六市长选举,有兴趣投票吗?”

  “当然,三年前我就参加过一次投票。”

  “市长选举?”

  “是的。那年我十九岁,生了第三个孩子,不,大概是第四个,出了医院回家,路过投票站,我就投了布拉克斯先生一票。”

  “哦,你很年轻啊。你不喜欢莱安·皮考利,对吧?”

  “当然了,他那么有钱!”

  “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啊,阿曼达,如果我是市长竞选人之一,你会投我一票吗?因为我要为生活底层的人呼唤利益。”

  阿曼达:“我一开门就认出你来了。我从电视里看到的。不光我这一票是你的,马丁那一票也一定是你的。但是,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多么有钱。”

  辞了阿曼达,刘剧东寻西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吴晓莉回了车里。她受不了房子里的味,架不住太阳的暴晒。引擎微微震动着,冷气从出气孔呼呼往外喷。

  “一下子就是两票。”他进了车,关上车门,调整出气孔片挡,让风直接吹到脸上。

  “三万选民,你就这样一票一票去弄,猴年马月!”

  “我一家一家敲门,我的支持者义工一家一家敲门,我雇的三个人一家一家敲门,拉蒙、达林他们一家一家敲门……”

  “你马上放弃这种愚蠢的手工方法。现在已经进入了信息社会,电视、互联网……”

  “‘一家一家敲门’,是我定下的竞选原则。只有和选民面对面,才能真正感受到他们的真实生活。”刘剧扬起手,“告诉你,我和一般人不一样。我不是为了当市长才竞选市长的,我是为了我的理念,我的理想……。”

  “狗屁理念!狗屁理想!”

  刘剧看着吴晓莉,满眼的惊异、不解和怒气。吴晓莉透过窗玻璃盯着前面,光秃秃的山,灰褐色,就像宇宙揉皱了的一张纸,随意扔在了那儿。

  “我回家!”她说。

  “又怎么了!”

  吴晓莉注视着车窗外的山。

  刘剧系上安全带,猛一换车挡,一踩油门,车轮后,砂石、沙灰飞溅。旋即,他松了松油门。本田·雅格平稳地、默默地朝家驶去。到了家,他扔下吴晓莉她,往回折。路边闪过一家 TACO BELL(塔可钟墨西哥卷饼快餐店),一时感到饿了。可不,十二点多了。

  他买了一份三号餐,一个小麦面软饼、一个玉米面硬饼,里面夹了牛肉沫、红豆馅、菜丝儿和奶酪丝,浇了酶奶汁,一大杯百事可乐,拿了两包辣椒汁,找了个靠窗的空位,慢慢吃起来。正是午餐时间,不少人认出了他,或者看看他,或者一边看一边微笑一下、点一下头。他就回报以温和的注目、温和的微笑、温和的点头。

  斜对角,两个白种青年,向他亮出中指。(骂人的动作,意即操你)。刘剧将目光移到别处。

  约过了一分钟,两个青年吃完了,走过来,站在刘剧桌旁。他眼角扫了一下他们,个头足有一米九高,可是太瘦。他忙警醒自己,千万不能动手,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告诫自己:要把冲突转化成宣传自己理念的方式。

  “中国佬,就是你,想赶走我们,把贝森拱手交给拉丁美洲人,那些肮脏的、猪一样的下贱人。还有你,中国佬,比他们还要下贱。”

  刘剧放下卷饼,两手握拳,搁在桌子上,背紧靠椅子,稍稍昂起头,盯着前方。餐客们都放下了吃食,看着这边儿。“能背诵《独立宣言》第二段第一句话吗?”

  两青年愣了一下神儿,相互瞅了瞅,尴尬了数秒钟,一个说:“我们不相信文字,只相信力量。”

  另一个:“对,只相信力量。拳头就是力量。”

  刘剧纹丝不动,“‘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这就是说,贝森,是所有人居住在此城的人的贝森,不是哪一个肤色人种的贝森,不是哪一个种族的贝森,也不是哪一个怀了偏执狂心态的人群的贝森。上帝把贝森的居民从世界不同的国家、角落迁到这里来,就是要把贝森平等地交给他们,在这里勤劳工作,在这里娶妻嫁夫生子,在这里安居。没有任何人能够破坏上帝的意志,没有任何人有特殊的、可以剥夺他人权利的权力。这些权利就包括:自由地生活在贝森的权利、自愿地选举市长的权利、自治地管理这个城市的权利。”

  两个白种青年不知如何应对,立在那里。店内一片静寂,只有凉爽的冷气翩跹而舞。一个人鼓起掌。掌声短促,缓重,一声、一声,撞击着人的心、灵魂。。

  白种青年扔下不服气的“哼”,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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