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树明 于 November 29, 2003 03:34:43:
三十六
人不能有“错”。人一有“错”,傲慢的就变得谦卑,横犟的变得柔顺,趾高气扬的就变得低声下气。如果人有了“错”,还强词夺理、冠冕堂皇、发动人论证他绝对地“对”,那是古代和现代的“暴君”;如果人有了“错”,还愣横,逼别人说他是对的,那是“暴夫”;如果人有了“错”,别人不能说,别人一说错他就动拳头,那是“暴徒”!
刘剧是公民,是公民就绝对不是暴君,暴君就绝对不是公民,暴君不是公民,也不允许别人做公民。刘剧是公民,公民是与法治社会相对应的,法治社会里,“逼别人说自己是对的”的命题不成立,他没有了当“暴夫”的环境。刘剧是公民,公民的权利支持公民可以说谁谁错了,公民的权利保护公民免除“拳头”之害。
刘剧眼瞅着石英钟的时针慢条斯理地、有条不紊地朝夜之深处驶去,心中的忑忐不安也步履蹒跚地跌进一个深坑又一个深坑,逼近了深渊。突然,车库大门一响,他仿佛抓到直升飞机降下的软梯,宿命般站在没根基的虚空中,听着车头冲击空气的呼呼声,听着轿车门开了又关上的嘭嘭声,听着高跟鞋撞击水泥地面硌硌声,听着车库大门往下降的隆隆声,听着门把手被拧动……。他甩开大步,迅跑入厨房,将正常的笑容涌向吴晓莉。
吴晓莉正脸,昂头,连个偏偏的眼角都不肯赏赐,一扬手,车钥匙往吧桌上一扔,径直冲过来。他侧了身子,让过她,跟在屁股后。吴晓莉身子一摆一摇,高傲地,进了方厅,坐在沙发上,扬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扫了一圈频道,最后锁定了 NNC,正播着一出肥皂剧,俗不可耐的那类。
刘剧也坐了,稍稍偏了偏屁股,与她隔着茶几,“这么晚回来。快十一点了。”
“温蒂还好吧?我杀没杀了她?”
八点多,在竞选总部,泰姗一听女儿被吴晓莉领走了,大惊失色,立即挂温蒂的手机。温蒂回话的语调轻松、平静、自信,就好像这一天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就好像吴晓莉是她多年的闺中密友。
“是这样,今天早晨……。”
吴晓莉掌一立,像他常常做的那样,“甭解释。早晨,当你从这个屋子走出去时,你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OK?你爱怎么地就怎么地,与我无关。想想,这些年,我傻不傻?你不务正业,我为你的前途操心。你今天瞎折腾这个,明天瞎折腾那个,我为你提心吊胆。为了你的面子,我和爹妈撒谎,和朋友撒谎,把你说得在美国成了多大人物。我真是不嫌累。”她的语调轻松,平和,胸有成竹。
刘剧心头上“滋拉”一声窜出一片火苗。啊,我把你带出国,我打工供你念书,我开饭店挣这份家业,我竞选市长,我哪儿他妈的不如人!“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差异甚大。一个哲人说,道不同也。”他的语调和缓。
“下班前,我还挺犹豫,怎么和你说。没想到,你先把话说出来了。”
“我说什么了?”
“一个哲人说,有些话不必说,可以用行动表达出来。对吧,风流市长先生?对不起,应该说市长竞选人先生。”
……
吴晓莉越心平气和,越打逗作趣,刘剧的心就越往上悬,越悬越高,咳一下,就能吐出来了。可见,镇定自若比疾言厉色更有震摄力。
“温蒂早上救了我……。”他打住话,实在弄不懂话该如何往下说。
“是,女人的身体是男人释放紧张的最好器具!”
刘剧两手紧握了,嘴角努力地往两边扯。头不停地点着。不知道他是赞同吴晓莉的观点,带是年纪轻轻就患了帕金森症。
两人谁也不吱声。枯坐着,干坐着。吴虹莉打破了沉默:“早晨,我给佛罗里达迈阿密的动物园打电话,保护动物研究室主任迪娜·勃莱尔年初在西雅图开会认识的,她读过我去年发表的论文,让我去她那里。当时我想,我走你就得跟着,一切又要从头开始,算了。”她脑子里闪过与迪娜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迪娜端着酒杯走过来,直视着她。好头发,好风度!她心怦怦蹦了两蹦。握手,交谈。迪娜看了看她手上的戒指,问:你丈夫做什么的?IBM公司高级程序工程师。她随口答道。迪娜:真了不起。愿意到我那里工作吗?她正求之不得!可是,刘剧怎么办?他一去,肯定又要开饭店。除了厨子,他能干什么!“她说,可以给我一个研究员,年薪最低五万五,让我明天去面谈,走走形式而已。”
刘剧瞪着前方,明白了,但又不大甘心。等了一会儿,见吴晓莉不往下说了,问道:“你的意思……。”
“细账我也不细算了。我净身出户。我要五十万。十年付清,利息百分之六。”
刘剧一阵伤感。这么多年的夫妻,说分手一下子就分手了。
“怎么,不同意?那就法庭上见。”
“你今天才有点像美国人了。但是又不全像。美国人行事,前提是现实。这个家,砸锅卖铁,把我也卖了,也值不了五十万。只有现实,才不至于谈判破裂,才能为自己争得最大的利益。为自己争得最大利益的同时,也要兼顾对方的利益。这就是美国人的妥协艺术。”
“反正我说了,你考虑吧。”吴晓莉站起,走了几步,回过头,“我明天十一点二十的飞机,你送到我到菲尼克斯国际机场。”
“我明天有午餐会,已经定好了。”
“你考虑吧。明天送我还是不送。”吴晓莉说完,回了主卧房,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水声。
刘剧琢磨了一会儿,拨温蒂。电话通了,他又放下了。问温蒂什么?和她说什么?让她明天送吴晓莉去菲尼克斯?
电话发出温柔的铃声。温蒂!刘剧看着电话。电话的温柔继续。他缓缓拿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他如释重负。放下电话,他进了主卧房,推开卫生间,腾腾的热汽霎时间蒸出他一身汗。缕花玻璃门里,一副白色的身躯若隐若现。他刚要拉门,突觉……。他敲了一下玻璃。吴晓莉关了水龙头,拉开门,探出头,瞪着他。
“一个老太太,猫跑树上去了,让我帮她够下来。”
吴晓莉关上了门,水又哗哗喷下来。
刘剧驾车一直往西北开,大约十分钟,夜光里闪出一圈高高的土黄色围墙,两扇大铁门,左出,右入,中间一个岗楼。门卫看了他的驾照,登记,核对了老太太的电话号码和门牌号,方才放行。他按照老太太告诉的路线图,左拐右拐三个弯,看见一幢房子,院里的灯通明,成群的飞虫,争先恐后地往上扑、撞。一个白人老太太,面相六十多岁,拿着手电筒,站在桔子树底下,一边往树上照,一边请猫下来,“姑娘,请下来好吗?”
“姑娘”毫不理睬。
刘剧自报了姓名,接过手电筒,桔子树一根主干,三根分杈,密密实实的一树半青桔实,一只白猫,趴在第二根杈的第三个小杈根处,眼睛又圆又亮,蓝蓝的,看着他。
“姑娘,请下来。”他说。
“不吗。”猫撒了一声娇。
刘剧推树,扳住杈,使劲摇了一下,猫“不吗”叫了一声。老太太忙止住他,“别吓坏了我的小姑娘。”
“有梯子吗?”
刘剧从车库扛出梯子,架在第二根杈底下,往上爬了两磴,问老太太要水喝,老太太一进屋,他掏出麦根·贝利的名片和手机。老太太端了一纸杯子水。他喝了,继续往上爬。成群的小飞虫,对他的脸、脖子和裸露的小臂轮番轰炸,拼命咬一口,他刚反应出痒痛,用手去拍,它已经飞走了。拍死的,全是晚来的,还没咬他呢。不公平!
“我的女孩很温顺的,胆子小,别吓着她,轻轻抱下来。”老太太在下面,仰了脸,唠唠叨叨。
刘剧与猫四目相对。他张开嘴,啊呜一叫,猫一哆嗦。麦根·贝利真他妈慢,咋还不来?他心里正念叨,两道光柱抹斜进了院。贝利跳下车,取出摄像机,对准了树上的猫和梯子上的刘剧,再对准了老太太。
“拜拉德太太,猫什么时候上树的?”
“九点吧,大概十点。我听门铃响,打开了门旁壁灯,从猫眼儿往外看,谁也没有。我纳闷,打开门。还是没人。天使按我的门铃?我站到了外头,四处看啊看,看啊看,天使也没有。我拍拍我的脸,还活着。我就回了屋……。”
麦根·贝利:“发现猫没了。”
“是的。”
“一找,她上树了。”
“好像当时你在场。”
“你让女孩下来。女孩不肯。你马上想到了市长竞选人剧·刘先生。因为他说:你给他一个机会,他就给你把女孩抱下来。”
老太太兴奋了,“就是如此。”
“于是,剧·刘先生接到你的电话马上赶到这里。”
“他是个好小伙子。”
“将来也是一个好市长了?”
“你说的正是我想的。”
麦根:“现在让我们把镜头对准市长竞选人和‘女孩儿’。”
刘剧站在倒数第二个梯磴上,握着手电筒的手把着树杈,一手去抱猫。猫趴着不动,他的手伸进了猫肚子底下。猫不动。他的手轻轻往起抬。猫四脚紧紧抓着树杈子。他往旁边拽她。她坚持着。他加大了力度,手指头感觉出了她的内脏形状。猫嗷一声叫,亮出五爪。刘剧也嗷地一叫,缩回手,从梯子上蹦下来,鲜红的血伴着心脏的跳动一杆儿一杆儿喷射着。老太太呆住了。麦根扛着摄像机,镜头对着刘剧的手,慢慢后退一步,慢慢往前一步,再对准老太太惊恐的面孔,再寻找树上的猫。
刘剧撕衣服,撕不碎,一把扯下T恤,缠住手、腕子,手系嘴勒,扎紧了小臂。
老太太上来一口气,“救护车!”
“‘女孩儿’要紧。”刘剧说着,又要往梯子上爬。
老太太死死抱住了他,冲着麦根·贝利,尖了嗓子,“救护车!”
猫一道白光,沿着树干“嗖”地窜下树,一眨眼,从敞开的门缝钻进了屋里。方才,老太太忙着给刘剧倒水,门没关严,被空调吹的冷气拱开了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