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涡》(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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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December 01, 2003 00:49:26:


                  三十七


  三十四年人生,刘剧从来没有睡过这么香甜、安静、惬意的觉。他一边对自己说“该起床了”,一边在梦中踏青,游湖,赏秋红之叶……

  电话铃响,他梦中一边挥舞着滑雪杆儿从 9471 英尺高的戛留山顶疾驰而下,溅起万片雪花,手一边伸向无绳话筒。猛地,他全醒了,从床上坐起来。“皮考利先生!”

  “我看了南亚利桑那电视台的早间新闻。第一,我真为你感到骄傲。第二,伤口好些了吧?”

  一蹦一蹦的痛,从手背传向小臂,传向右肩、右背。“最有意思的是那个‘女孩儿’,抓了我之后,自知做错了事,哧溜溜回了屋。”

  “真是有意思。”皮考利哈哈大笑,“请多保重,我妻子和我祝你‘轻伤不下火线’。”

  “你说对了。谢谢你和你的妻子。”

  这端电话刚撂下,那端又拨了过来。这回是蕾妮·布朗。“绝妙的表演,不知皮考利那只老‘棘皮蜥蜴’如何心焦如焚呢!”

  刘剧就像正吃汉堡包呢,突然发现面包里夹的竟是条烂蛇!“他方才来了电话。”

  “他做的是政治秀。他恨不得你得狂犬症呢。”

  刘剧仰身躺了,懒得理她。

  “猫主人没有把猫爪拔去,抓伤了你,你可以起诉猫的主人,要求身体和精神赔偿。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最好的律师,供你选择……”布朗突然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问候你一声,祝你走运。”

  刘剧握着话筒,摇了摇头。蕾妮·布朗根本就不是政治家的料。仅凭此,她这辈子充其量也就当当市长竞选人吧。想到这儿,胸中不由地燃起一丝担心,如果他和皮考利就这样不分上下地胶着下去,真让她得了渔人之利,贝森可能就无宁日了。凭她和“白人至上家园”的主张,施政的每一条都会有无数的人把市政府告上法庭,以“种族歧视”的罪名。是不是真应该和皮考利联手?他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美国是个电话王国,也正在成为网络王国。人际交往的面对面方式,已经逐渐被电话、网络的电子联系所取代。这回来电话的是麦根·贝利。麦根告诉刘剧,他昨晚一离开医院就进入了制作电视新闻片的紧张工作,随后通过网络把新闻片传递给南亚利桑那电视台。如此的见义勇为,在美国已经长年累月地鲜见了。南亚台新闻部主任当即决定在早间新闻播出,时间长达两分钟。“南亚电视台幅射亚利桑那州南部,包括菲尼克斯、吐桑、尤马等大城市和大多数农场,贝森市的百分之六十家庭都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早间新闻。”刘剧特别遗憾:昨夜折腾,刚醒,错过了早间新闻。麦根说,他把新闻片下载到了个人网页上了,进了他的网页就能看见。

  刘剧跳下床,拿了纸笔,记下麦根的网页,打开电脑,上网,找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刚开始播放,泰姗·沃尔德兹又来了电话。

  “怎么回事!打电话,电话占线,打手机,手机关机。血管怎么接上的?狂犬疫苗打了吗?必须打狂犬疫苗!打了好。你说这温蒂,陪了你半夜,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还是剧·刘竞选总部执行长呢!小心我解雇了她……。”

  吴晓莉猛地推开书房门,站在地中间,瞪着刘剧,平平的胸脯疾起骤伏。平常,她七点半起床,简单梳洗,简单早餐,驾车上班。可今早,六点半一过,电话铃声不断,活活破坏了她的回笼觉!

  刘剧赶紧对泰姗说,他正在互联网上看新闻片。放下电话,抬头看着吴晓莉。吴晓莉看到了他被绷带缠得像木乃伊的右手,看到了电脑屏幕里正播放的新闻片。刘剧左手握了鼠标,一点,新闻片从头开始播放:刘剧站在梯子上;白人老太太与记者对话;刘剧从梯子上跳下来;鲜血飞射;树上的猫;溜回屋的猫;刘剧喊“‘女孩儿’要紧”;刘剧被抬上救护车;医生说“手背动脉被猫抓破,流了大约 400CC 至 600CC 血”;手术室;温蒂赶来;温蒂搀他,扶他;二人依偎着走出医院。

  吴晓莉嘴动了一下,转身出了书房。八点整,她自己开车去了菲尼克斯的“蓝天之港”国际飞机场,十一点乘飞机前往迈阿密·佛罗里达。

  刘剧呢,九点应校长安娜特·凯瑟博士之邀,前往贝森高级中学。他上身肥长白T衫,下着肥长黑长裤,足登“泡罗”白色旅行鞋,美容师把他的头发故意弄得前撅后翘,左偏右斜,还涂了一脸淡淡的棕红。他一进校园,凯瑟校长带领数位校董、校监、教师,男女学生分列两队,给了拿破仑远征埃及胜利凯旋式的欢迎。一位女生颠着碎步,送来一抱鲜花,他略弯腰与她贴脸儿,女生竟众目睽睽之下,高喊一声“我的英雄”,将一副红红唇印儿印在他左腮上。惹得温蒂好不气愤,高踮脚尖,撩起裙子,将红唇抹在下摆儿处。聚会上,他大挥特挥他强有力的、变幻莫测的、鼓动人心的、撩动人心的、挑逗人心的手势,慷慨激昂,历数教育制度、内容的失败,细说自己关于教育的理想、设想。最后,他将缠着厚厚纱布的右手指向面前的所有学生:“你们是满足了还是辜负了你们的爸爸妈妈、你们的老师、你们的社会对你们所期盼的、所希望的?你们要用鞭子、锥子审问自己的言行,审问自己的灵魂!”

  “酷!”全场近百位师生一齐喝道,一齐起立,一齐鼓掌,戛留山每年都要发生的恶性泥石流一般的掌声!

  温蒂是对的,她说,高中生们喜欢受一点精神上的虐待,对他们的行为予以厄尔尼诺式的谴责,只能让他们兴奋。“还有,”她说。“剧,你要记住,你的话是说给他们的家长听的,是说给他们的老师和校长的。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对高中生的现状不满,所有人对改变这种现状都无能为力,无奈之下,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粉饰高中生的现状,实质上是对现行教育制度和内容的一筹莫展。”

  告别了师生们,刘剧和温蒂肩并肩,迎着热烈的阳光,走进了停车场。一声呼唤,那个献花的女生追上来,带着娇喘,“我爱你。我的英雄。”

  阳光下,姑娘展现了与年龄不相称的身体的成熟与硕重,奶油一样正在被烤化。刘剧笑了一下,“我和所有人一样,也同样爱你。”

  温蒂:“剧·刘先生已有家室。”

  女高中生:“你并不顾忌我所爱的人是否有家室,为什么我要顾忌?”

  温蒂闭口结舌。

  女高中生:“刘,我也是一只爬上树正等待着你抱下的小猫咪啊。”

  刘剧扬下左手,“我的天啊,我这只手也要被绷带缠上了。明天晚上,我怎么投我自己一票啊。”

  温蒂:“女孩儿,刘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出席。”

  二人匆匆上车,绝尘而去。“大明星。大英雄。我正面临着一场争夺战啊。”温蒂开着车,不胜揶揄。

  “无非一只小猫。美国女孩儿真叫热辣辣。”

  “小猫!她们是人类的朋友。”温蒂敲了一下方向盘,喇叭短促一鸣。

  差六分十点,他们来到“墨西哥人”加油站。刘剧下了车,疾趋自助加油区第三列第二台加油机。那里,一辆深紫色轿车刚刚停稳,熄火。

  车门开了。他说:“我可以为您效劳吗?”

  “滚开!”掌握方向盘的大汉吼道。

  这么多天来,刘剧经历的人可谓众多,从未得到过如此对待。他的脸一下子红了。“您不必下车,您说,我给您加油,再跑腿儿为您付款。”

  “滚开,蠢鹅!”

  刘剧忍将怒火压下。“保重。”转身时,见一只厚厚的铁垃圾桶,抬脚踢去,脚起半空,他又放下了,穿过加油机那面,一辆半新的蓝色轿车驶来,停了。“我可以为您效劳吗?”

  开车人年约四十,眼睛朝加油机上方瞅瞅,那里写着“自助”。“这儿应该是自助加油区吧?”

  “没错。但是,我愿为你效劳,不收费,不要小费。并代你交费。”

  “好。91号,加满。”91号:高标无铅汽油。

  油加满了。车里人放下车窗,递过一张二十美元钞票,“你是竞选人刘的拉拉队员?”刘剧的T衫上印着他的竞选口号。

  “请投剧·刘一票。他将是一个非常合适而又出色的市长。”

  那人耸了一下肩,“对不起,我是吐桑市居民,去白山,路过此处。”

  刘剧腹里一笑,太有意思了!“没准过两年我竞选州长或者联邦参议员呢。”

  刘剧快步走进收款处,交了钱,回到车处,把两元多零头还给那人。那人说,你留着吧。刘剧笑笑,“这里是自助区。”把钱塞进那人手里。那人道一声“祝你选胜”,开车走了。

  一个小时过去,刘剧成功地给九辆车加了油。加油站职员过来,递给他一杯苏打刨冰沫,“竞选市长也不容易呢。”

  刘剧猛吸一口,凉凉爽爽的苏打冰沫直贯腹底,漫向四肢,周身舒坦,“为人民服务得不断学习才能学会。”

  “竞选人先生,恕我冒昧,‘为人民服务’得遵重服务对象,不能强迫人民接受你的‘服务’。”

  刘剧点点头,再猛吸一口刨冰沫,“你说得对。有些人民不喜欢别人为他服务,所以我首先要问一句:我可以为您效劳吗?”

  “我愿意你在这里效劳。如果每天都一个你这样的人,无偿为顾客服务,这个加油站很快就会火起来。你知道,有加油工加油,每加仑汽油只需多付七美分,绝大多数人就为了省七美分而宁愿自己动手。这就是人性,喜欢‘服务’,又吝啬成本。先生,市长的年薪挺高吧?看你们三个人争得你死我活的。”

  “一百美元。”

  “一个工作日?一个小时?!”

  “不。一年。”

  职员笑了,“你是个出色的加油工。”

  十一点半,刘剧换了一身装束,西装革履,来到午餐会聚会大厅。每位出席者一大杯加冻可乐,一份鸡肉、蔬菜三明治,边慢慢吃着、喝着,边听刘剧慷慨激昂。刘剧发表完演说,有人开始提问题。问题很简短、很简单。刘剧一边答着,一边想,这些贝森的社会名流,个个可以说家财巨万,却看不到一个脑满肠肥之徒,衣着整洁却很简单,目光坚定却和蔼、亲和。十二点十分,预定的午餐结束时间一到,众人立即起身,和他最近的两位,与他握下手,余者径自而去。他谦恭地,送至楼外,眼看大伙上了车,驾车而去。他举起右手,不停地挥舞,粘合的受伤血管和皮肉仙人掌刺扎一样疼。他忍着,坚持着,坚持着,忍着,那白白的绷带就是最好的形象宣传广告。然后,他告别了拉蒙、泰姗,与温蒂一起离去。泰姗眼瞅着女儿乐颠颠引着刘剧上了车,对拉蒙说:“我女儿成司机了。”拉蒙说:“她把车开到哪里,刘就得去哪里。”泰姗扔下拉蒙,自己走了。晚,刘剧与市议会议员的恳谈会需要她亲自操持。

  午餐会出席者九十七位,每张餐票一百二十美元,去掉租会场、饮食等花销,净剩9731美元,电视广告的钱基本上挣出来了。

  一点,约了广告公司一同去电视台拍竞选广告。两点至三点半,去了三家咖啡店喝咖啡。又用了两个小时零十分钟,他和温蒂走访了一家辣椒农场、一家牧草农场,并共赴南区拜访了墨西哥人法律援助协会。五点五十三分,被整容焕然一新的他,走出了坎农美容院。六点整,在市政大厅与市议会议员共进晚餐。市议员更惨,一年一分钱工资也没有,还要掏自己腰包付办公室的电费、水费和清洁工费,自费购买自己所需的办公用品。泰姗从飞翔餐馆买了八份葱姜牛柳,外带配送的八盒大米饭,一人一份,八个人围着一个长条案子,边吃边聊。从南区的下水道修筑、马路整修、环境卫生、垃圾运送,到招标建立第二家垃圾公司,色情场所的治理,肃清毒品走私和交易,规范赌业,初高中设女生育婴室,反种族歧视教育……,广泛交换了意见。温蒂跑前跑后,一会儿收拾用过的一次性餐具,一会儿给刘剧、母亲和议员先生做咖啡。八点,晚餐会结束。各人奔往自己的目标。

  刘剧先到飞翔餐馆,听郑流汇报了几日的经营状况。他挺满意,拜他竞选之赐,每日生意比他在时还要红火一些,也是郑流用心用力。末了,外甥悄悄问舅舅:你和舅母是不是……。刘剧裹着绷带的手笨笨一挪,“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

  出了餐馆,他又去了圣何塞公园,那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近百名流浪者。每晚九点,圣公会教会慈善团免费供应一顿夜餐:一份汉堡包、一个炸鸡腿和一听饮料。他赶过去,与慈善团义工一起工作,一边发放餐饮一边谈起帮助弱势群体之事。义工负责人说起经费问题,刘剧当即表示,任市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发动市民“献爱心”。然后,他走进流浪者之中,嘘热问暑,谈饥道渴,可流浪者对他的“亲近”毫无兴趣。呆了几分钟,他也觉无趣,驾车回家。

  温蒂的车停在车库前。姑娘足足等了他两个小时。

  进了屋,顾不得洗洗身上的臭汗,二人就迫不及待拥到了一起,脚步直往书房挪,进了书房,又一齐往床上滚,待一切准备就绪,电话铃尖叫起来。

  刘剧蹦下床,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那端又撂了。刘剧看着来电显示屏,兴致一下子疲惫不堪了。

  温蒂侧翻了身,抬起头,“谁?”

  刘剧坐回椅床上。

  “是她。老母狗。老包儿。一定是她。她不是我母亲,她是婊子!”

  刘剧猛甩过头,受伤的右手朝房门一指,“出去!”

  温蒂吃惊地看着他。

  “出去!”

  温蒂略一怔,捡起自己的衣物,胡乱套了,系了,奔了出去。

  刘剧仰躺着,瞪着眼前一尺处的空间。一辆灰色宝马轿车,映了出来,停在街道对面,一对巨目,套在蓝眼圈里,死死盯着这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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