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09, 2004 02:23:12:
八
杨天会醒来时,晓珊已做好了早餐。煮沸已变温的牛奶浮着一层微黄的膜,散发出淡淡的奶油清香,黄漾漾的玉米面松糕顶着一颗红灿灿樱桃,像皇冠上的宝石,葱丝炒鸡蛋,晶亮亮里透着几丝碧绿,一盘切好的西红柿撒着洁白的糖,两副碗筷碟叉,摆得整整齐齐。
“手艺不错吗。你还没吃?”
“等您呢。老吴俩口子起早就走了,说到什么‘提屯’吃早饭去了。”
“ Tim Horton。快餐店,专门制做各种大众化的糕点和面包圈,就着咖啡,咬一口糕点面包圈,喝一口咖啡,哦,味道好极了。据说,哈密尔顿是加拿大‘提木好顿’最多的城市。带你去尝尝?可是,我又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家庭早餐。”说着,端起碗,哧溜喝了一大口,抄起筷子,加起一大块滴油汤的鸡蛋,送进嘴里,边嚼边“嗯嗯”边点头。咽下后,才坐下。
“昨晚,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晓珊说着,想起了半夜的事,脸有点发热,热绽了脸上的笑。
“十一点多钟吧。你怎么不吃?”
晓珊坐下,主人位的左侧位,边吃边说:“吴太太有点让人说不出的那个。看人不是好看,就像警察审小偷。”
显然,修悦没少打量评判她,视她为同等货色。“她不是吴太太。只是个……嗯、单身女人。你对她评价如何?”
“太薄了。个头还可以,有一米六八多。可那身板,就像一张纸。薄眼皮,窄鼻子,薄嘴唇。感情也丰富不了哪去,待人待朋友薄情寡意。”
晓珊伸筷子之际,杨天会敏锐地发现,她手上的婚戒没了。“你看老吴怎么样?我是说,你们女人怎样评价他?”婚戒没得有点蹊跷。
“从外表看,五官身材还不错。可是没气质,没风度,缺乏男子汉气质。那双眼睛,看人不看脸,总爱瞅人肚子。”
杨天会哈哈大笑起来,“还行,观察挺细。他在国内是腹外科医生,专门在人的肚子上做文章。”
晓珊一听忍不住也笑了,没留神,把嘴里正嚼的东西喷出来一些,像撒胡椒面一样落在了糖拌西红柿上。她特别不好意思。
“其实老吴挺惨的。”杨天会没在意,挟一块滴着糖汁的西红柿进嘴里。“他太太是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跳集体舞的。长得挺漂亮。比他大一岁。没多少文化,也就是初中毕业吧。一年有四、五个月出外演出。在国内时,他和林修悦就有事儿。”
“国内外科大夫没有好东西,有一个算一个,最能搞两性关系。”
“后来,老吴出国,不到半年把林修悦也弄出来了。两人在一起过。这儿的中国人都以为他们是夫妻呢。修悦想嫁给他,他舍不得太太和孩子。三年前,他太太和孩子的移民办妥了,不来不行了。林修悦没法,这才从他那儿搬出去。头两年还挺好。老吴两头应付着。有几个中国人看着气不公,把老吴和林修悦的事捅给他太太。大约两个月前离婚了。太太一离,林修悦正式搬到了他家。唉,这老吴,又丢不开老婆,偶尔又、又……。一次,让林修悦堵上了,两个女人打起来,老吴太太舞蹈演员,身手敏捷,一顿拳脚,林修悦吃了大亏。林修悦让老吴打他老婆,老吴哪是打女人的人,不打。林修悦赌气离开他。弄了鸡飞蛋打。昨天,老吴终于下定决心和林修悦结婚了。孩子又出事了,有了女朋友。昨晚前妻打上门,要争儿子的抚养权。弄得没地方住,跑这儿来了。今晚去哪儿还不知道呢。”
“这号男人!自做自受。”
“老吴人挺好,朋友的事只要求到他,全心全意帮忙。我俩挺说得来。有时,我和田梅梅打仗,总是他来劝解。你对老郭怎么看?”
“老郭吗?论五官、身高,算是个美男子。可是--。一般的男人,看见漂亮一点的女人,眼睛都放电,一瞬间有个光闪一下。他有点怪,看女人时眼睛特冷。他是不是同性恋,有女性倾向?”
“没有。”
“那就是自以为长得帅,又是教授,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所以摆出一副很骄傲的样子。就是这么回事!”晓珊的小手握成拳头,用力向下砸着空气。
“他是单身。”
“他也离婚了?”晓珊眼睛、鼻孔、口都张成了圆形。
杨天会心里痛了一下,摇摇头,“他的婚史是零。”
“感情上受过打击、刺激?”
“他从来没处过女朋友,从来没谈过恋爱。”
“是吗?怪不得见着女的就像欠他几万块钱似的!”
杨天会觉得,晓珊的婚姻观基本处于大众化水平,没有独立见解,言谈中又有点说不出来的刻薄。“这儿的单身女人,未婚的,离婚的,丈夫不在身边的,夫妻感情不好的,都想和他交朋友。没有一个成功的。有一个陈教授,国内时是教授,现在中国杂货店打工呢,有两个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女儿,想送给他一个,找我搭鹊桥。”
他没有再往下说,双手放在肋骨两侧,张开一百二十度角,掌心朝天,端起肩膀,头微微向右偏,左嘴角往下一抻,一撇,做了一个没有成功很遗憾的表示。
晓珊“咯咯”笑了起来,她学着杨天会的样子,“特滑稽。”
杨天会看着她笑,心中涌动起一股轻松,甜蜜,年轻。人说,男人的年龄取决于与他在一起的女人的年龄。实在千真万确。与年轻的女人在一起,男人就是年轻。男人崇尚“老夫少妻”,就是因为少妻使老夫年轻了。否则,身边伴个老大妈,不老也成老头了。
“您想什么呢?”
杨天会中断思路,“……没事儿帮我买车?”
他驾着租来的车,带着晓珊到了福特汽车行,诺大停车场上,摆放着无数白的、红的、乳黄的、黑色、灰的、蓝的轿车、旅行车、蓬车、微型面包车、中型面包车。杨天会手一挥,“你喜欢哪种?”
晓珊学着他的样,也把手一挥,“您这姿势,特有风度。”
一股快意汩汩流过天会的头顶颈项前胸和四肢。一阵小风从侧面飘来,拽着晓珊的裙子,把整个侧面呈给他,年轻的、均称的、紧紧凑凑鼓鼓溜溜的身体。他使劲清嗓子,赶走非份之遐思,压下这个这个……。他人之妇。
最后还是杨天会做主买了一辆白色 FORD TAURUS WAGGON(福特·金牛神微型旅行轿车)。本年的最新式产品。它比一般轿车的车身长,后身呈倒扣的弧线形,而不像轿车那样塌下去,能装不少东西,也可以坐人。特别便于全家旅行用。还了在机场租的车,办了一系列手续,他们开着新车上路了。
“想去哪?”杨天会手握方向盘,眼睛盯着美茵大街四条车道挤满的蚂蚁和半空中近绿远红间黄的信号。
“尼加拉大瀑布。”晓珊干脆地发出指示,不像两个小时前选车时那样犹豫不决,左顾右盼了。
“ Okey,遵命。尼加拉大瀑布。”
美茵大街横穿哈密尔顿东西,在卫星城斯道尼·克瑞克处与八号公路交合。前不久,市政府批准在斯市开设一家脱衣舞厅和专售淫秽录像淫具的成人商店,引起市民好一阵抗议,原定开厅开店那天,数百市民堵在街口楼前,手举“伤风败俗”“杀了我孩子”“救救少年儿童”的标语牌,向采访的报纸、电视台记者痛斥市政府痛骂市执政党。这一闹,两个多月过去了,脱衣舞厅、成人店不知下文如何。
出了斯市,转向二O号公路,又上了伊丽莎白女王高速公路。新车确实好,杨天会轻轻加点油门,车忽地飞上了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一百三十公里、一百四十公里,只闻风和阳光撕扯碰撞,要想听发动机的噪音,需屏住呼吸支起耳朵瞪起眼珠子才行。
“您真有钱啊。”
“什么?”杨天会松开油门,车速回落到每小时八十公里的标准限速。
“我说,您可真有钱。三万多加元,一下子就付清了。比我三年的奖学金还多呢。”
“离婚时,车让田梅梅开走了。买旧车,今儿这儿坏,明儿那儿坏,实际上省不了几个钱。开新车省心又舒服。”
“那得有钱啊。”
“钱没问题。”
“您的小说全在网上呢,哪来的钱?”
“事情是这样。年初,我给台湾一家出版社寄去一部小说稿和其它小说的故事梗概,还有我的写作计划。后来出版社来信,说我的小说属于纯文学的,不是通俗小说,市场销路可能不会太好。因此,出版有困难。但是,它又说,有一个人很喜欢我的小说,打算买我的书稿,三部书稿都要,一部小说稿五万美元。以后,我每年都要给他写一部小说稿。开始我不同意。卖书稿,意味着我放弃一切权利,包括著作署名权。这是作家最掉价、最让人瞧不起的事。可是,要活着就得生活,要生活就不能没有钱。我只好被迫同意了。我一年可以写两部长篇小说。一部用来挣钱,维持生活;一部拿到国内自费出版,二千美元足够了。”
“五万美元。合七万加元呢。”晓珊脑袋一转,就把美元兑换日元,日元再兑换加元的计算完成了。
“不到七万,差一千五百加元。”杨天会为了把故事编得更圆满些,曾用计算器算过准确数字。
“您真了不起。不出两年,您就成著名作家了。您的小说,关注着中国人移民北美的命运,有思想,有深度,陶冶人的情操。不像国内那些乌七八糟的小说,拳头加枕头,胡编乱造。我姐姐--”
杨天会脸上一阵发烧,打断了晓珊的话。“您别忽悠我了。再忽悠,方向盘把不住了。”
“您知道吗?您这样做,叫以书养书。我们中学,教育经费不够,就出租教室,出租礼堂,办校办工厂,挣来钱,给教师发奖金,补贴教育。上边管这叫‘以租养学’、‘副业兴教’。我给您出个主意,您把小说稿来个一稿两用,卖给台湾那个人挣钱,拿到国内出版出名。”
前面在修路,杨天会踩了一下煞车,“这不好。人得讲信用。”
“您说的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出版社说要保密。”
“要想出名,干嘛不自己写。买别人的书稿出版,算什么章程。”
“这事多的是。有些名作家,不知道写出的文章是谁的呢。搞科研的不也同样如此吗?导师剽窃学生科研成果的,也不少哇。晓珊,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了,你得为我保密呀。传出去,我可没脸见人了。”
“您放心。您真是好人。才华横溢,心地善良,又诚实。”
他点了两下异乎沉重的头,心里更沉,斜一下晓珊的手,偷叹口气,“中午了,该吃午饭了。我有点饿了。你呢?”
“……我,我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