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彼岸(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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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21, 2004 22:34:12:


                    十一

  郭化民胸中一冽,灵魂深处飞速旋来一个淡淡薄薄的影子,瞬间,幽灵般消失了。

  多伦多·皮尔森国际机场行李大厅左侧那扇通往机舱出口的大门涌出黑压压一群人来,大厅里的人群拥上前去,握手的,拥抱的,递花儿的,洒泪流泣的,摄像的,照相的,踮起脚尖张着大嘴左顾右盼的,完了,一窝蜂地涌向行李传送带,向遗体告别般地垂下“昂贵的头颅”。

  一位女性,拎着旅行袋,肩上挎了一只小包,站在大厅中央,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后顾,前视,径直出了大厅,来到他面前,站直,略一颔首,“您,郭教授吧?”

  他坐在铁椅子上,略后仰仰,稍眯了眼,看了看她。“郭化民。”

  女性伸过手去,“我是黄瑶。您叫我瑶瑶好了。”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站起来,“欢迎。咱们走吧。”

  “我有三件行李。”她的眼睛迅速滑向行李大厅传送带处密匝匝的人群。

  就在黄瑶的眼睛从他脸上移开的一瞬间,他心头一颤。灵魂深处那个淡薄的影子再次“幽浮”一般从极远处旋来,不待他看清,又向极远处飞旋而去。他递过去一加元硬币,指指行李大厅角落,“到那边取一辆手推车来。”

  渐渐,大厅里的旅客走光了,传送带疲惫不堪地慢慢停下来。黄瑶的三件行李仍不见踪影。

  一个戴红帽子的搬运工正待离去,郭化民打了声招呼,“ Is that all? ”全部行李都在这吗?

  是的,全部取光了。

  黄瑶一听就急了,“我带了好多好衣服,还有王教授给您捎的东西,都在箱子里呢。刚到加拿大就全丢了。”

  郭化民朝柜台走过去,向职员打一声招呼,指指黄瑶,“他没找到她的行李。一共三件。”

  “您愿意把行李的详细情况告诉我吗?”职员说。

  他叫过黄瑶,用英语问她,“行李什么颜色?”

  “蓝色。全是蓝的。”黄瑶说。“能找着吗?”

  郭化民:“你和她说,他问你什么你告诉她什么。”

  黄瑶觉得挺有意思,想笑。职员是女的,郭教授怎么连 He(他) 和 She(她),him(他) 和 her(她) 都分不清?

  职员详细问了旅行箱的颜色、尺寸、所装物品,边听黄瑶答,边敲电脑,一会儿,抬起头,“我找到了。你是个漂亮的幸运女孩。箱子里有一幅中国画,两个铁盒,里面是茶叶,对不?它们正在温哥华机场等入境签证呢。”

  原因说来挺可笑。黄瑶在温哥华下飞机后,自己办了入境签证,没有把行李取出来再托运。行李成了无主货。职员说下次航班就把行李运来,明天晚间或后天上午机场派专人把东西送给她,问她的住址。

  “郭老师,她要我的住址。”

  “嗯,先送到我家吧。”他已经给黄瑶预订了旅馆,可是不知道旅馆的详细地址,也不知道是哪个房间。

  办完手续,两人往外走。郭化民接过黄瑶手里的旅行袋,“家里有什么人?”

  “爸爸、妈妈,两个弟弟。”

  “你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我的眼睛像妈妈,脸盘儿像姑姑。姑姑的脸盘吗,像她妈妈。”她瞳孔边缘见他扭头从头到脚对自己一番打量,“我爷爷说,我的身材与年轻的奶奶特相似。我比奶奶年轻时高,胳膊长,腿长,又像我妈妈。我妈妈的个子很高。”

  郭化民笑了,“闹半天,谁也不像。这个像一点儿,那个像一点儿。”

  “我像奶奶的地方多一点。我爷爷常说,看瑶瑶,就想起我奶奶年轻时的模样了。”

  “你爷爷奶奶叫什么名字?”

  黄瑶笑嘻嘻地,头歪着,伸到郭化民前面,“郭老师查户口?”

  “噢,随便问问。”

  “祖父黄兴初,高兴的兴,衣刀初。奶奶赵茜南,草西茜,红色的意思,南方的南。”

  两个名字默念了一遍,生疏得很。“初老说,你祖辈、父辈很有社会地位。怎么个‘很有’?”

  “您想听我家的光荣革命家史?您听着,这是我奶奶说的,”她学出老妇人的嗓音和语气,“我家是革命干部家庭,父辈以上全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没有一个反革命。”

  郭化民猛地打了一个冷战,身心颤抖,冷汗顺着脊骨沟往下淌,脚踩棉团般,趔趔趄趄,朝前滚去,把黄瑶撇在了后面。从停车场取了车,黄瑶问什么,他也无心答。黄瑶只好保持沉默。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一阵子,进了 Hamilton(哈密尔顿)市,一拐弯,停在了 VISITOR INN(客者旅店)院里。

  “大学九月四号开学。这几天你住这儿,房间已经预订好了,包早餐。这是我的名片,有事打办公室电话找我。”他说罢,下了车,绕到右边,为她打开了车门。

  美茵大街上,车灯一盏接着一盏,呼啸而过。黄瑶抬起双腿,迈下车,抬头看着面前三层楼的大建筑物,怯生生地:“我和旅馆怎么说呢?”

  郭化民熄了车,锁好,朝旅馆大门走去。黄瑶忙跟过去。办好住宿手续,服务小姐递过房间钥匙,郭化民示意黄瑶接了,又陪她到房间,说了几项注意之事,“好好休息,晚安。”辞了就要走。

  “郭老师!”

  他转过身来。黄瑶的瞳孔迅速从他脸上向左偏开 20°角。他胸腔子猛地一咕咚。

  “不请学生戳一顿?”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郭化民的脸上,见男人一脸愣相,开心地笑了。“我饿了。”

  戳一顿,不知何地方言,吃一顿饭的意思。

  郭化民回到家,快步走进书房,拉开紫檀色书架的雕花淡蓝色玻璃门,从最上一格深处抽出一只小木匣。小木匣两寸厚,一尺长,八寸宽,表面斧痕累累,凹凸不平,日光灯下泛着青黄青黄的白颜色,正立面吊着一把“永固牌”将军不下马的小小黑锁,银黑色钥匙插在锁孔里。他旋动钥匙,锁发出“啪”的一声。脑细胞射出了亿万个光点,在视网膜屏幕上打出了那对左偏 20°角的眼睛。

  屏幕影像被电话铃激起的正弦曲线波打乱了,他眨眨眼,拿起话筒。

  王梦初,王教授,初老,中国投资经济学会第一副会长,XXX 经济发展研究中心顾问,中国社会科学院兼职研究员,……,XX 开发区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兼投资顾问委员会荣誉主任,XX 经济顾问团副主任,西南经济协作区、西北经济协作区……,许多人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其中的一个头衔,他全括在囊中了,从北京打来长途。

  “初老,您好。师母好吧?”

  “都好。瑶瑶到了吧?我和她讲两句话。”

  “我把她安顿在旅馆里了。”

  “怎么没住在你家?旅馆里什么人都有,一个女孩子,人生地不熟的。晚饭也没吃吧?”

  “我方才带她去饭店吃过了。旅馆条件好。一切费用我出。她先在那儿住几天,熟悉一下环境,然后给她租间房子。”

  “住在你家里好了。那么一大幢房子,你一个人也住不了。你有车,她能方便些。”

  “初老,这可能不大方便。”他胸中涌起一丝不满。

  “我说你呀,这么好的条件,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我和你师母一提起这事,心里老大不踏实。你看王军平,比你小两岁,虽没啥大出息,可儿子都考上大学了。清华自动化系。”

  他没言语。

  “一定要照顾好瑶瑶。她爷爷是我老家南江省副省长,现在离休了。她外祖父以前是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她爸爸现在是南江省经贸委主任,兼省长助理,比你小个两三岁,很快就要当副省长了。我们是老朋友了。知你心高气傲,以前没对你说起这事儿。现在告诉你,你心里有个谱。”

  郭化民彻底明白了,初老为啥非把大学刚毕业的黄瑶推荐给他读硕士,逼着他掏出二万多加元科研经费给她交学费做奖学金,为啥两天前打电话来让他亲自去机场接人;也终于明白了,黄瑶为什么能带三件行李上飞机,为什么在温哥华机场把行李丢了。

  “我能感觉出来,高干子女。初老,她爷爷奶奶都是南江人吗?”

  “不是。她爷爷是浙江人,祖籍绍兴。她奶奶是北宁省长平人。五十年代初,他们在北宁省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调到了南江省。”

  长平,北宁省首府。北宁,处于东北腹地。南江,江南某省。

  “黄瑶说,她奶奶叫赵茜南。”郭化民盯住了写字台上的小木匣子。“赵茜南和黄兴初不是第一次婚姻吧?好像,她奶奶以前结过一次婚。”

  “你听谁说的?”

  “六七年,我参加红卫兵串联到南江省,看大字报。黄兴初,副省长。赵茜南,茜南,对北方人来说,这个名字很特别,经黄瑶一提,我又想起来了。”一生中,他接触南江省的唯一一次,是某次撕了地图做手纸。

  初老在那端心思了一下,“有过传闻,我也是文革中听到的。后来不再听人提及。我想不会吧。黄瑶她奶奶只比她爸爸大十九岁。如果……,你学过数学,算算,可能性很小很小吧?赵茜南的父亲是老地下党员,高级干部,不会很小就给女儿找婆家吧?她很小就参加了革命,那时候的女青年,视早婚为思想落后。再说,文革中谣言四起,为了给走资派抹黑,什么谎言都编得出来。”

  郭化民微点头,“是。我随便问问。”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一使劲,锁上了小木匣的黑锁。

  “化民啊,我不多说了,下午有个会。明天,明天起早,你就去把瑶瑶接过来。”

  他沉吟了一下,“初老,我一个单身男人,独身生活惯了。她一个单身女子。住在一个屋顶底下,很不便。再说,加拿大的大学有规定,严禁教师和学生有超出师生关系的私人关系。”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瑶瑶今年才二十一岁,她的爷奶、外公和父母对她一个人出国很不放心,把她重托给我。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向黄家打了保票的。我了解你,对你的人品、情操评价极高,我一百个放心。所以我把瑶瑶完全托付,重托给你。她可以住楼下吗,就当你出租房子给她。”初老略一停顿,“这是长线投资。你应该懂。”

  初老是他的恩师,恩比山重。

  一九七八年八月底,他二十九岁,以大兴安岭地区理科考生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走进了天津 XX 大学数学系。闷头学了一年,他突然觉得那套ε-δ语言,还有什么θ呀,ξ呀,λ呀,是世界上顶没意思的东西了。同寝室同学王军平的爸爸是经济系教授,带他听了一场经济学讲座,他立即被王梦初反“极左思想”的经济学观点吸引了,市场啊,价值规律啊,投资啊,效益啊,农民“分田分地真忙”的经济学基础啊,社会主义经济学就是“人民富学”啊,一下子把他的兴趣勾起来了。他成了经济系不在册的学生,学得刻苦。不久,他的事传遍了全校,成了全校“专业思想不端正”的典型。经济系党总支几次派人把他从教堂里赶出去,数学系党总支书记三次找他谈话,要他立即悬崖勒马,否则给予取消学籍的处分。当时初老正在鼓吹“边缘学科”,让数学与经济学联姻,促进经济学发展,哪能轻易放走这个敢吃第一个螃蟹的青年人。他找到校党委书记、校长,不仅要求学校批准郭化民到经济系听课,还提出他明年招的首批硕士研究生中第一个人选就是郭化民。那年,初老的经济学改革观点获得了邓小平和胡耀邦的很高评价,邓小平到天津视察,点名接见他。大学党委只能毫无保留地批准初老的建议。八零年,大学刚上了两年的郭化民在初老的关照下顺利通过了政治经济学的研究生考试。据说,这件事还上了报纸。

  八三年他获得硕士学位后,本想考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于光远的博士研究生。初老向他谈了自己的看法:钻故纸堆的纯理论型经济学时代已经结束了,从事经济学应该到经济最发达的地方去。哪儿?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第二年,初老不知从哪里挖门洞,弄来一个经济管理专业的公派出国留学名额。他带着一个小小的旅行箱登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再从美国转机到了多伦多。旅行箱内的衣物是师母亲手为他准备的。十二年了,他拿了多伦多大学的经济学硕士,经济学博士,当了两年博士后,两年助理教授,三年前,来到了座落于哈密尔顿市的麦可马斯特大学做副教授,教授投资经济学,同时在数家股票和互惠基金投资公司兼任顾问。他与初老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每次回中国讲学,他都住在初老家里。年迈的师母常常拉着他的手叨些家常。那种难以言绘的亲情感觉每次都让他千百声地在心里泪雨滂沱。沾导师的光,他也在国内的几个大学和省市政府里担任了一些荣誉性职务,诸如荣誉教授,客座教授,顾问啊,等等。

  初老硬要把一个女学生塞进来,他不能不服从,不能不执行。祖父祖母硬要把自己的孙女塞进来,爹妈硬要把自己的女儿塞进来。他们根本不顾这幢房子的主人的意愿。

  他拉开写字台右下方的抽屉,从折迭式文件夹中抽出黄瑶的简历。这是她半年前写给他的。中文。

  姓名:黄瑶。性别:女。出生年月日:XXXX年X月XX日。年龄:二十一岁。

  他仰起头,斜视着那只小木匣,大脑屏幕上闪出那个依稀的暗影,那双左偏开 20°角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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