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彼岸(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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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22, 2004 23:09:54:


                  十二

  郭化民没有一早就去接黄瑶。这天是星期日。他七点钟起床,晨练,洗浴,早餐;九点二十五分,西装革履的他,走进了哈市基督教浸礼会的华人教堂,与熟人打过招呼,坐在后排的倒数第三排左边过道处。这是他的固定坐位。
 
  他不是基督徒。他对上帝和耶稣还没有到信仰的程度。但他却又是华人教堂里的出色人物。他熟读《圣经》,多有独到之解,几乎所有教徒不及他,每逢他发表见解,常令台湾来的、达拉斯神学院毕业的司马牧师赞许有加。他捐献大方,每月三百加元,远超出众多教徒的奉献,常获司马牧师对他说出表扬之辞。他热心助人,说话和蔼,为人诚恳诚实,大多数教徒和新老慕道友都得到过他的帮助,他比众多教徒更遵循上帝的律法,更有威信。(这表明,他的精神生活很充实。)唯一令司马牧师和众教徒遗憾的是,他还没有走进主的荣光里。(这表明,他的罪性还是很沉重且深远的。人之罪大焉,莫过于不信主。)

  他参加教会活动,也吸引了数位女性“慕道”而来。副教授,年薪七万五千加元,一百八十二公分身高,相貌英俊,单身,自然成了麦大、哈市中国女人圈子关注的焦点、热点。三年前,他第一次来教堂不久,就吸引来了麦大工程物理系的一位女技术员:芳龄三十三,因“性格不合”离婚已一年,有一个六岁小男孩。一年前,一位从南京刚出来的生物医学系女博士迈着欢快的脚步走进教堂,给他送上了自己的名片。当时,众人普遍确信会有一个大喜的结果,司马牧师曾设计过怎样给郭教授举行一个别开生面的结婚仪式。因为,女博士的条件太棒了:容貌俊俏,妙龄二十九,某鼎鼎大名人之次女公子,一副好嗓子。然而结局与以前的数位女性一样,她没有获得郭夫人的称号,却在牧师的祈祷和祝福声中缓步迈进了受洗池。

  于是,他成了华人里谜一样的人物。当然了,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就连他最好的朋友,诸如杨天会、尚风林,也许还包括吴泽平,也百思不得其解。

  下午两点,教堂吃罢午餐,回到家,正思考着怎样处置黄瑶,黄瑶已把焦急通过电话线传递给他。

  “郭老师,您能来接我吗?”

  “我不是说有事往办公室打电话吗?”

  “您哪儿去了?往办公室打了两次电话您都不在。只好打您家电话找您了。”这口气,就像错在郭化民。

  “我正忙着。有什么事?”

  “我在 centre mall,没钱回旅馆了,您来接我。”

   Centre mall,直译叫“中央商场”,在哈市大东边,离客者旅馆十多公里远,沿美茵大街直往东驶,一路绿灯还得二十多分钟呢。

  这是省部级高干女儿做的一系列可怜可笑可恼之事中的一小桩。昨夜黄瑶进了旅馆,痛痛快快洗个澡,头脑倍儿清,往中国打了大半宿电话。上午醒来,十一点多了。又渴又饿,又无内衣内裤可换。一开门,碰上清扫女工,遂问哪里有本市最好的商场和饭店。女工告诉她,中央商场。她给女工五元钱,替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商场里,买了几件衣服和东西,到饭店吃饭。一口气点了三样大菜,一杯红葡萄酒,一吃,加拿大西餐和北京西餐完全两个味,简直就是涮锅水煮的,酸唧唧,臭烘烘,红葡萄酒涩涩得麻嘴,没有一点甜味。勉强吃了几口,难以下咽。算帐!没想到,加拿大吃饭还上税,帐单上印着 15% 小费的数字。她兜里只有一百元钱。不给小费,怕没面子。给了小费,就没钱回旅馆了。

  郭化民理也没理黄瑶的笑脸,掏出信用卡,指示道:“到柜台算帐去。”

  黄瑶跑了两个来回,才把算帐结了。女侍送来一个塑料袋,里面三个大白泡沫塑料盒,她打开一看,全是吃剩的,“郭老师,干嘛?”

  “你的晚饭。”

  “太掉价了。我从不吃剩东西。”

  “这是投资经济学第一课。”郭化民低声说罢,转身出了餐馆。

  黄瑶万般不情愿,拎起塑料袋,跟在他身后,嘟囔了句“大老板!”。

  一百多年以前,靠近安大略湖边的巴顿大街是繁忙的商业街。现在,虽然新兴的商业中心取代它的地位,那大街两旁一家接一家的店铺仍折射着往日的繁华与忙碌。由于古老,街道总是窄的。又值星期日下午,车一辆咬一辆,走走停停。吝啬的太阳光直到透过了车窗玻璃才肯把热量释放出来,车里赛过天津狗不理包子的热笼屉。郭化民开了左右两扇车窗,左胳膊肘搭在车窗下沿上。

  黄瑶直觉着乳沟、大腿根儿有液体苏苏地流,心里顿时紧张起来,越紧张,就越觉着液体的流量越大。隐隐约约,两股间升腾起一缕儿发霉劣质烟草被点燃的味道。这是她的隐疾。干干爽爽,通风通气状况良好的情况下,她与常人女子没有区别。可是一但遇到严重的闷热,流起大汗,不消几分钟,这种味就会刺激到身旁人的鼻粘膜。高二时,她背着爷奶父母偷偷喜欢了班上一个男生,他学习特优秀。那日,她和他似乎不经意地偶遇,二人来到人民公园。那天出奇地闷热,她浑身像水洗了一般。正走着,男生一抽鼻子,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声再见,没了踪影。她怔怔晒在那里,连自杀的心都有了。没多少日子,就开始有男同学背后嘀咕她有臭胳肢窝,不拿好眼瞅她。她恨死了那个男生。从那以后,一遇上男生,她心里就发毛,连学都不想上了。爷爷的秘书的叔叔是个老中医,说她这是天癸初至的正常症状,(大了,她发觉老中医的话有毛病,正常就不是症,有症状就不是正常!),到一定时候自然就好了。什么时候?老中医没说。大学二年级时,她在小书摊上看到一本杂志,封页众多标题中有一项特别刺眼:女人“味”。买了,回外祖父家细看一回,才知道,“那个时候”是指“结婚或有了性关系”。老中医给她开了一副药,紫晶晶的粉末,冲了水,洗。后来才知道,那是高猛酸钾。别说,每天早午晚洗上三次,还挺有效,但热汗流太多了还是不行。前几年,市场上开始出现密封的湿擦手棉纸。她买了一些,用高猛酸钾水泡了,湿着密封好,在不具备洗涤的情况下,加在女用卫生纸里垫上,也挺管用。只是时间长了,有点杀得慌。故平常装在小背包里,需用时,躲进卫生间,悄悄处理了。今天,没想到车里会这么热,又这么闷。她特后悔,在餐馆上卫生间怎么就没想到这桩事;也后悔没坐后排座,那样,也许能找着机会偷偷处理一下。她偷看一眼郭化民,他正左手支着太阳穴想什么呢。她悄悄探回身拽过车后座上的一个大纸袋,拿出一双连裤袜,撕掉透明塑料纸,扒下袜子,硬纸板为扇,小心翼翼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轻轻张大一点两腿,上下扇着,当扇向下时,手暗使劲,让空气流动快一些。扇了一会儿,太热了,不顶用,味道越来越重,她不由加快加重了挥舞硬纸板的速度和力度。正当这时,车窗玻璃自动关上了。郭老师打开了空调!随着猛地吹出一团热浪,凉风颇解人意地冲过来。她紧张的心顿松下来,对郭化民暗萌生了许多感激。

  “郭老师,您长的有些地方像一个人。”车缓缓向前滑行,黄瑶歪头看了一眼郭化民,然后盯着挡风玻璃里的他。

  “噢?”

  “像我爸爸。最像的是鼻子,直直的,看不见鼻孔,配上南瓜籽型脸,特帅气。还有眼睛,双眼皮,眼角长,中间圆,严肃的时候特威严。但是您比我爸高,我爸比您胖,气色比您好。”

  郭化民正设计着杨天会的投资计划,那是笔巨款,如果不善加利用,实在有违上帝旨意,听了黄瑶这话,断了思路,心中不由涌起一股五味俱备的感觉,“你爸爸出生在高级干部家庭,我呢?反革命狗崽子,差点喂了狼!你爷爷还活着,安度晚年。我父亲呢?三十年前就回归自然了。”

  “冤假错案?”

  车内凉了下来,他把空调从三档调到一档。“惨案,家破人亡。”

  “因为什么?”

  “我只知道,八二年给他开了一个小小的追悼会,说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但他仍怀着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

  “听我奶奶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我爷爷当了走资派,说我奶奶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毛主席。后来平反,也是这么说的,‘受到了不公正对待--,但共产主义信念更加坚定了--,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努力工作--,为人民服务--’。”

  郭化民平声静气打断了学生的话,“你奶奶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毛主席?”

  黄瑶想了一下,“嗯--,我爸爸说过,有人诬告,说我奶奶给什么人写信,说‘我反对文化大革命,我反对毛主席’。我奶奶坚决不承认给谁写过信,差点被红卫兵打死。文革后,我奶奶当了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省委要调查诬告她的人。她说算了吧,事情过去十多年了。她说她当时确实对文化大革命有不同看法。省委书记还表扬她呢。”

  “你奶奶知道诬告人的是谁吗?”

  “我想她不知道。”黄瑶握起拳头,向下一砸,“如果是我,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姑息坏人,就是对好人犯罪!”

  郭化民灵魂深处漫上来一波冲动,头皮儿隐隐麻痛。女人!他面目安祥,神色凝重,透过黄瑶的瞳孔一直看进去。

  黄瑶忽觉气短,心怦怦乱跳,颜面绯红,沁出一层温汗。她微微垂下头,“您知道陷害您父亲的人是谁吗?”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死去的人也平反了。从一个角度讲,人类历史就是由无数冤案枉杀屈死者的鲜血写成的。既然是历史,只要记录在案,就不存在欠谁和谁欠的问题了。人,人的命运,只不过是蛋白质活动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结束了,蛋白质就以另一种方式活动。人,只不过是蛋白质的一个符号,符号而已,喜也好,悲也好,乐也罢,怒也罢,都是一个符号。人为什么要为一个符号,像豆号,句号,大写的A,小写的 a ,微分符号,积分符号,思,想,悲痛,复仇,等等呢?”

  黄瑶佩服极了,郭老师不仅是经济学家,还是思想家,哲学家。她扭头看着窗子,窗玻璃里映着男人那蓝色的影子。

  有人诬告,说我奶奶给什么人写信,说“我反对文化大革命,我反对毛主席”。这,仅仅是偶然的,巧合?

  车向前动了一下,又停住了。黄瑶前后左右瞅瞅,秩序井然,没车加塞,没车冲上人行道,没车鸣喇叭。要是北京,早乱套了。交警都管不了。路边一个自动售货机,画了几个大大的雪碧,冒着凉汽儿。她顿觉渴不可耐。

  “郭老师,我有点渴了。”她指指自动售货机。

  郭化民开门出车,跑过去,转眼间捧回一听可乐,一瓶水。可乐给了黄瑶,自己拧开了水瓶子。黄瑶启开盖,喝了一口,透着心爽。

  “初老说,你的老家在大兴安岭。大兴安岭的人参最出名了。我外公泡酒的那棵人参,据说长了八百年。”

  大兴安岭!一年九个月滴水成冰,令人窒息的大烟泡儿,振耳欲聋的电锯咆哮,雪崩,野狼,熊瞎子,参天的红松呼啸着压下来,砸得旁边的树呜嗷喊叫,溅起漫天的大雪团子,离他不到三十步远,半分钟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只剩下了一汪子血。那年,他十七岁。

  他微笑着转过头,看了她,点点头。有人诬告,说我奶奶给什么人写信,说“我反对文化大革命,我反对毛主席”。这,仅仅是偶然的,巧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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