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彼岸(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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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23, 2004 20:47:56:


                   十三

  “你住这儿。”

  到了家,郭化民把黄瑶领进地下室。初老说了,她住地下室。初老一年前在他家住过三天。“一间卧房,一间书房。床、桌、椅、书架。被褥你暂时用着。这是卫生间,你自己用。这是方厅。沙发。可以买台电视放这里。那个房间是锅炉房和洗衣间,有洗衣机、烘干机。厨房在上边。”

  所谓地下室,并不完全在地下,三分一的空间在地面以上,晒午歪的烈日头从窗户照进来,亮堂堂的。郭化民每月请清洁公司清理两次,楼上楼下可谓一尘不染,没有一点异常味道,就连地下室也没闻不到一丝一缕湿气儿霉气儿。吴泽平常揣着怀疑的眼神,这哪像没有女人!地下室通往楼上的楼梯口处有一扇门,门一锁,就是一个独立世界。

  黄瑶巡视一遍,指尖朝楼上一立,“看看上边。”

  上边。从房外进门是一个小厅,能站下六七个人的面积,右手上下两条楼梯。下楼是地下室。上楼是一个大方厅,方厅通连着厨房,往里走,三间房和一个卫生间。三个房间,一间卧房,一间书房,一间练身房。

  练身房的地中央摆着一件健身设备,练胸肌、腹肌用的。左墙上斜挂着一只“Beretta USA”(美国贝雷塔牌)双筒猎枪,一只“Savage”(恶人牌)单筒猎枪。枪下一个玻璃门上锁木柜,柜里数盒子弹,望远镜、瞄准镜、擦枪用品之类。

  “您会打枪?”

  “大兴安岭野兽成群,猛兽常伤人。人人都会使枪。防身用的。”

  “看你文质彬彬的,不像会打枪。”

  郭化民取下美国贝雷塔,抬至肩平,瞄准门外,咔咔猛一拽上弹机,递给黄瑶。黄瑶接过,好重啊,一扣扳机,枪身一震。

  “您都打什么动物,羚羊,鹿,兔子?”

  他从黄瑶手里取过枪,挂到墙上。“狼。”他说。

  右墙上插着四根钓鱼杆。黄瑶脚跺了一下漆成了棕黄色的地板,满结实。“我住这间。这些东西可以放地下室去。”

  “地下室一点不潮,一点不冷,冬暖夏凉,比住上边方便。”

  “那么大地下室,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再说,我喜欢阳光。这儿阳光充足。”

  “你住上边,我住地下室。”

  黄瑶点点头,非常爽快,“可以。”见他一副特别认真的样子,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开了一个小小的庸俗玩笑。她告诉他,早在赴加之前,经初老提议,她爷奶爸妈已经同意她住地下室了。

  黄瑶下去了。笑的余波还在房间里荡漾着。这是一种直抒胸怀的笑声,没有掩饰,没有矫揉,没有造作,这是响彻在无边的大草原的笑声,这是回荡在危危耸崖、险险深谷的笑声。

  一会儿,黄瑶又上楼来,打开冰箱,寻了些肉蛋蔬果之类,一阵刀声铲响,端上餐桌四盘菜,火腿香肠拼盘,鸡蛋炒西红柿,肉炒元葱,凉拌黄瓜粉皮,两碗鸡肉丝菠菜面条,再添上两只小碟,两双竹筷子,“郭老师,酒呢?”

  郭化民记起那一塑料袋“剩饭”还在车里,三个来小时,恐怕早就酸了。糟蹋粮食,不由一阵心疼。“有果莓汁。”

  黄瑶倒了两杯果莓汁。两人隔桌相对而坐。黄瑶呷了口果莓汁,吃口面,叨几口菜,“嗯--,三天没好好吃一顿饭了。以后,做饭的事儿我包了。我做的鸡蛋面,鸡丝面,葱爆羊肉,糖醋虾仁,红焖肘子,等等等等,堪称绝活儿。”

  郭化民喝口面汤,看着黄瑶,“这样炒下去,这房子不要了。不出三天,这地毯,墙上,棚顶就全油渍渍的了。”

  “有排烟罩,没关系的。”

  “加拿大的排烟机不是抽风,是吹风,把油烟子吹进房子里的每个角落。”

  “是吗?您怎么炒菜?油不烧开了,炒菜不好吃啊。”突然,黄瑶话题一转,“郭老师,真的,您的眼睛特像我爸爸。眼皮是双的,眼角是长的,中间圆。您往左转一点,再转一点,往右转一点点。唉,就是这个角度。简直一模一样。还有,您的鼻子,下颏,也特像我爸爸两年前的样儿。他现在发福了。”

  他微微一笑,“除了有血缘关系的,我还没听说过哪两个人有这么多像的。”

  “说不准,您和我爸真有血缘关系呢。”

  郭化民摇摇头,“大学规定,导师和学生之间不许有师生之外的关系,如果有血缘关系,我就得让你退学了。”

  黄瑶撇下嘴,夸张地耸了一下左肩。

  吃完饭,黄瑶麻俐地把碗盘装进洗碗机,擦抹炉台。郭化民起身进了书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开,可他眼前只有两个字:血缘!他使劲晃了一下脑袋,手抹了一下书。

  夜纱一点儿一点儿变换着深的颜色,房子静得丝毫不像多了一个人。郭化民的思维进入英语状态,意识开进理论领域,十年来互惠基金市场的高扬跌落平缓曲线振荡越来越剧烈,尖点越来越多(一阶导数不可导),每一季,每一月,每一周,甚至每一日,每一种互惠基金的开市与收市都存在着差,这个差是什么?智慧,机会,价值!如果,把互惠基金像股票那样操作起来,即“长期投资,短期操作”,利用北美、欧洲、亚洲的时间差,掌握得当,一个年度至少可以得到百分之四十的回报率,高者可达百分之八十、一百、二百,超过股票。电脑键盘急风骤雨般呼啸,屏幕一页一页往下掀,一个对“利”兴趣不大甚至完全没有兴趣的学者却用自己的智慧、学识引导着、激励着芸芸众生没顶于“利场”中,他看着他们的挣扎,下坠,沉没,废掉终生,再也漂浮不起,情绪高昂,无比的兴奋,无比的快乐。他眼睛放出光来,那光热辣辣,阴森森,一会儿让你体温高达四十二度,一会儿又让你体温骤然下降八度,打摆子,患虐疾一般。

  “嘟-嘟-”,电子音乐由远渐近,他一怔,思维返回了现实。黄乐同,黄瑶的父亲,亲自打来电话,向他致谢。

  对方说起话来底气很足,声音洪亮,诚恳持重,让人听起来觉得亲切,推心置腹。郭化民能想像得出,那个人,满面红光,鼻子头微红,面颊两腮厚敦敦的肥肉,宽硕的身体半躺在黑色真皮的巨大转椅里,微微笑着煽动着嘴唇……。一阵客套后,黄主任亮出牌,“郭教授,我代表省经贸委邀请你来省里帮助我们呀。省委省政府决定搞一个经济开发区,实行某些优惠政策。你是经济学家,著名的投资学家,正是我们的工作所需要的。热烈欢迎你呀。来往食宿全部费用由省里提供。顾问费……”数字不小。

  他饮口茶,“初老说过这个意思。等过一段时间不忙了,一定到你们省看看。”

  “好,好。就这么定了。瑶瑶奶奶要说两句。”

  “郭教授啊。瑶瑶的爸爸聘请你出任省经贸委投资开发顾问组顾问,你能同意,就是对我们省,对乐同,对我们全家的最大支持和帮助啊。我们都要感谢你啊。南江大学已经给你发了信,聘请你担任经济学客座教授……”

  “听口音,东北人吧?”

  “噢,我是北宁长平人。听口音,你也是东北人吧?”

  “我是大兴安岭的。”

  “咱们还是老乡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从你的热心肠上就能看出,你是咱们东北人呢。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父母都过世了。我是独生子。没什么人了。”

  “今年多大了?”

  “四十七。”

  “比瑶瑶爸爸大两岁。四九年生人,属牛的。听王教授说,你只顾着忙事业,至今还没有考虑个人问题,省委机关有不少未婚女大学毕业生啊。一个个都很漂亮啊。”

  “老人家今年高寿?”

  “六十四岁了。瑶瑶年轻,没经过大风大浪锻炼。她爸爸就这么一个女儿,当成掌上明珠,娇贵惯了。你就把她当你的晚辈,有不对的地方,就严厉批评。瑶瑶聪明,悟性好,有天份,善解人意。在她外公外婆家,居然会烧一手好菜。在家时,她可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住在你家里,有些家务活就让她做好了。只要不耽误学习就行。听王教授说,你家的住房很好啊,就像别墅一样。”老太太话语不疾不徐,不方不棱,句句推心置腹。

  “你孙女说,她最佩服的就是奶奶。说你年轻时,很年轻时,就做出了惊天动地的事迹。”

  他那么平静,表情安详,语调自然,仿佛黄瑶真和他谈论过奶奶的生涯一样。

  老太太甭提那份高兴劲儿了,语调轻快跳跃,充满了骄傲。“光复后,我十六岁就参加革命工作了。做机要工作。那时候,只有政治上绝对可靠的人才能做机要工作。东北解放后,我在省委机要处当科长。那年才十八岁啊。五零年,省军区破获了一个隐藏在省委、省政府里的反革命集团,挖出了一批特务啊,汉奸啊,和反革命分子,我立了一等功。当然了,这不是我个人的功绩,主要是省委正确领导的结果。瑶瑶这孩子,小时候,每天晚上,不听一个故事不睡觉,还偏要听奶奶的故事。有时候,我和她爷爷有意见分歧,她总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奶奶一边。喂?喂?”

  那个暗影又出现了,定格在眼帘里。他看到了一股超自然的力量,看到了一个非人力所能达的预设,手,有些抖。“我十八岁时,正在大兴安岭砍大树呢。我真佩服你们老一代。”他站起来,手持无线电话筒,出了书房,朝楼下走,“黄瑶住在楼下,我去叫醒她。”

  “不用了。我和她爸爸给你打电话,目的只有一个,感谢你的帮助啊。”

  通向地下室的门嵌着暗锁,但虚掩着。地下室里总共五盏灯,亮了四盏。黄瑶梦里听见叩门声,醒来,摸黑下床,拉开门。加拿大的绝大多数卧房门都不安锁。郭化民见门开了,伸胳膊进去,递话筒给黄瑶,抽出胳膊时,顺手把房间门替她拉上了。他边往外走边熄灯,到了楼梯口,又返回身一一点亮了。

  上了楼,他站在方厅里,墙上一大幅“字”儿,那是李白的《蜀道难》,字写得极其工整,每一笔每一划,都写得极见力度,粗看,字像浮离纸面,细瞧,字已深嵌入壁。“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他心中默默念道。

  “五零年,省军区破获了一个隐藏在省委、省政府里的反革命集团,挖出了一批特务啊,汉奸啊,和反革命分子,我立了一等功。”

  又是偶然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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