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节倍思亲-----忆祖母----痛说革命家史



所有跟贴·加跟贴·论坛主页

送交者: 关东老农 于 September 25, 2004 01:25:34:

忆 祖 母

人们常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可对我来讲,第一任老师却是我的祖母。奶奶是一个典型的老式满族妇女,勤劳善良、办事果断而又有主意。在我的记忆中,奶奶永远是我们的大家长。我的为人处事的基本规范都是由奶奶奠定的,从这个意义讲奶奶是影响我一生的人。

奶奶生于1897年,一生经历了清朝、民国、伪满洲国和新中国等不同历史时期。可谓是生于忧患长于忧患。尤其是在处于社会动荡时期、民生潦倒之时,她生儿育女,辛辛苦苦地操持着这个家,乃至教育我们这一代长大成人,直到老年还替姐姐哥哥看孩子。她整整为我家四代人做出辛勤的奉献, 这还不包括她所孝敬的上两辈老人!

我们家族属于满洲八大老姓之一的瓜尔佳氏,隶属正黄旗。先祖弟兄三人从开原被调拨到古伊通州,充当护卫满清“龙兴”之地的旗兵。到我父亲这一辈,大约历经十一、二代了。尽管瓜尔佳氏是满洲贵姓,不过我家好像和鳌拜、荣禄之流的权臣搭八杆子也扯不上关系,可能祖祖辈辈都是奴才命了!当奶奶嫁到这个开始破败的旗人之家的时候,清朝早已倒台,民国初建。家里的铁杆庄稼(朝廷俸银)是倒了,但毕竟还有站着的山林、躺着的土地。这是一个人丁兴旺、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不过我的高祖父(我爷爷的爷爷)是典型的垮掉的一代,他抽大烟。据奶奶讲,有一年春节,河西的韩统领坐着小车子来拜年,恰逢老太爷躺在烟榻上尚未过足瘾,从而拒绝会见这位在当地地位显赫的前清将领,让奶奶拿着他的帖子去挡驾。奶奶在给我们讲这些故事时常叹息道:“人一抽上大烟就什么正事都没有了!”鸦片的价格不菲,为了维持瘾君子的地位,就要不断地卖房子卖地。家道也就逐渐衰落了。不过倒驴不到架,旗人那种好面子讲排场架势还要端着。既然没钱使奴唤婢雇老妈子,那么就拿小辈的媳妇当丫鬟用,还不用付工钱。幸好奶奶是一个顾大局、识大体、懂规矩的孝顺儿媳妇。一到了正月,迎来送往摆着扯不断的酒席。这就苦了大奶奶(爷爷的嫂子)和奶奶,煎炒烹炸、端茶倒水、点烟温酒、忙来忙去。老爷们喝着酒海阔天空地扯闲篇儿,这妯娌俩就得待立一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千万不能有失礼或者怠慢客人之嫌!咱们旗人就是规矩大,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常常站得两腿浮肿,脸上还得挂着笑容。

我的曾祖父的名字叫德嗣云风,懂得一点阴阳风水还会治疗红伤,好像自己能配药膏。大概家里出个反面教员的缘故,他的修为还是满不错的,人称德老爷,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士绅。当然还是摆脱不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拎、好吃懒做的八旗子弟巢臼。奶奶曾给我们讲过一个掌故:曾祖父的母亲去世了,他从县城赶回来,跪在灵前痛苦流泣,其神情甚是凄哀。小时候我也曾听过旗人哭灵,说来倒有几分像演戏:拖着长音,仰杨顿错、迭荡起伏,哭声里飘扬出一种韵调。而且在哭泣中要夹杂着诉说,细数着死者对自己的恩德。那才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很是有几分吟咏的味道。料想京戏《卧龙吊孝》中的“二黄慢板” 抑或“西皮流水”也吸收了这些调式调性及旋律结构。可是等丧家的孝子贤孙叩了头还了礼,吊丧者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脸上竟未存一滴泪珠儿与泪痕。不过我曾祖父是在哭悼十月怀胎生他养他的老母亲,那一定是声泪俱下的号啕大哭。有俗语为证:“儿子哭灵惊天动地,女婿哭灵虚心假意。”约么哭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止住了悲声。一抬头看见供桌上放着一只老母鸡,赶紧吩咐我奶奶:“二媳妇儿,晚上把这只鸡给我炖了”。纵然是躺在棺材里的老太太起死回生,估计也不会去阻拦她儿子吃掉这只老母鸡!好吃、会吃、穷吃早已成为旗人生活的重要部分。大清朝百年恩泽,游牧民族祖先的茹毛饮血、能骑善射的基因在旗民身上不停地退化。子孙们变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悉心地把中华饮食文化发挥到极致。从而才有满汉全席这样丰盛的、奢华的美味佳肴。如今国内慷国家之慨、穷奢极欲大吃大喝的那帮家伙,说不定都有我们旗人的血统。

祖父弟兄四个,排行第二。或许家道中落,或许择优选择,或许是父母偏心,家里只供大爷爷和四爷爷上学读书。我爷爷和三爷爷十一、二岁就开始下地干活了,因而一生目不识丁。由于缺少劳动力,我父亲也是很小时就喂马、扶犁、赶车、干农活了。曾祖父去世后,兄弟几人分家各自顶门过日子。我们这一股分了一垧土地(合现在十五亩),一垧山林,一匹马,半挂车和两间房。需要说明的是,长辈们从未向我交代过“变天帐”,以图一旦改朝换代就收回地产。我小的时候大姐二姐入团填表,里面就有“解放前家庭状况”一栏,故而我现在还能够清楚地记得。如此规模的田产,倘若在南方,土改时划成分不是地主也是富农。而在幅员辽阔的东北,我家只被划为上中农,离富农还差一分二厘五。说起来还得真要感谢那个败家的祖宗。否则,解放后弄个地主富农的家庭成分,那可是三代人都要受压制抬不起来头啊!

自从分家另过后,奶奶就成了当家人。我爷爷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那时候家里过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生活,日子还过得去。究其主要原因还是人口少,爷爷奶奶只有我爸爸和三姑一双儿女。解放后的日子比较艰难的一个原因是孩子太多。如果当年毛主席采纳了马寅初先生的计划生育高论,我父母膝下只有一男二女,把我们几个多余的孩子统统地计划掉,那日子肯定会宽裕得多了。不过我也没机会在此饶舌耍贫嘴了。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家庭生计就比较困难了。父亲在林场当工人常年在外,工资是41.6元。其他人都是农村户口,生产队里又没有劳动力挣工分。到了年底要交口粮款,除了爸爸工资积攒的一部分外,还是有很大的亏空。这时就显现出奶奶理家的才干了:谷草卖给生产队顶一部分粮款;小片荒自留地收获的黄豆卖出一笔钱;杀一头猪卖掉一扇猪肉又是一笔钱。如此七拼八凑、东挪西借总能够堵上这窟窿。如果我祖上传下个“百草厅”,她老人家一定是位响当当的二奶奶!可是穷家难当啊!小时候在我家仓房的土墙上,总可以看到一些用木棍儿划出来的条条道道圈圈,那都是奶奶记录的往来账目以及筹划预算。从中甚至可以管到窥远古先民是如何结绳记事的。

最难能可贵的是,尽管家庭困难,但是奶奶始终坚持让孩子们上学读书,时时告诫我们不要当睁眼瞎子。大姐二姐都是中学毕业生,哥哥和三姐读完小学后却再也不肯念书了。奶奶讲:“只要你愿意念,家里再穷再难也要供,你现在不念书,以后可别埋怨老人!”我上小学五年级时,社会上流行“读书无用论”,很多像我这样的半大小子都辍学了。我的心也活了,想退学去当木匠。我把想法告诉了大家长后,不料奶奶却大发雷霆之怒,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第二天我只得乖乖地挎上书包去上学。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太竟却如此重视教育,几十年后,还令我感激不已、赞叹不已呀!

或许是为了维护大家长的尊严,或许是生活的磨难,奶奶很少开玩笑。其实她极善言辞,但永远是一本正经地谈正事儿。她对孩子们要求极为严格。她常讲,顶门过日子要有好的门风。“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 方圆几里,谁家有人耍钱(赌博),谁家打爹骂娘,谁家好吃懒做,谁家喜欢打架斗殴,老人家总能指出那家的哪一辈老人没有立好规矩、没带好头。在乡下,每年正月总会有一些赌局。有一年哥哥到赌场去看热闹,不知是谁告诉了奶奶。老人家手里操着烧火棍到赌场把哥哥叫了回来。使得十六、七岁的哥哥感到很没面子。在奶奶的督导下,我家三代人中没出一个赌徒。本人天性亦好赌,到拉斯维加斯赌场也只干些拉老虎机的小勾当。从不敢到赌桌前坐,生怕奶奶提着大棒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奶奶对孩子们的为人处事教育常常是抓住一个事例,做一番解说后再告诉你怎样做才算对的。记得有一次一辆汽车在国道上抛锚。屯子里的人们都跑去看汽车。这辆车大概是水箱缺水而停下。车上大约有6、7 个人。其中两个中年人提着水桶去屯子里打水。停车处和井位的距离大约有3、4 百米的样子。当二人满头大汗地提着水桶回来,尚距汽车还有几米远的距离时,一个年青的姑娘十分热情地跑过去接过了水桶。事后,老人家当着二姐的面对此事做出点评:“那姑娘这样做不好。要么你就跟着人家一起去井边打水,要么就别抢功劳。人家累也受了,到了车边转眼间功劳却成了她的。这就是显勤儿。”

奶奶作为一个平凡的老太太饱经人世沧桑,从人生中凝聚出一些格言。诸如“先笑后说话,没人打你嘴巴”、“水不染人”、“花钱走干净道”等等。或许这些语言太贴近生活了,至今我还不曾忘却,并且我还把它传授给妻子和女儿。就是在半年前,家里的电视机由于电子枪失调而颜色质量变得很差,妻子决定换一台新的。当我们安装好新电视机,屏幕上出现鲜亮的画面时,我和妻子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我奶奶教导我们说,花钱走干净道!”尔后我们会心地相视大笑。女儿小些时候常常自己用洗衣机去洗衣服,她往往是一边往筐里装脏衣服一边说:“我奶奶教导我们说,水不染人。”看来奶奶的治家育人的理念已经成为我们的传家宝了。

奶奶对男孩的教育承袭了满清的部分老规矩。当我还是个4、5 岁的孩子时,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奶奶都要做引见。我们要按照奶奶介绍的称呼亲切地叫上一声,然后倒地下拜。我最后一次磕头大约是7岁了。同宗的关玉明到我家来。奶奶作了介绍。我喊一声“大爷爷”,然后跪下叩头。不久后便发生了“社教”和“文革”,这些老礼儿也就免了。不过,奶奶教育孩子的方法并不仅仅局限于温良恭俭让,常常也用“革命暴力”手段。她常说:“棒头出孝子,娇养不是儿。”在我的记忆中,从小到大,父母还真的从未搓过我一指头。倒是奶奶的鞋底和巴掌没少招呼我的屁股和后背。具体到闯了什么祸、挨了几次打的事例,我都无从记起了。不过切身的成长经验使我认定“打”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教育手段。故而女儿小时候调皮闯祸,我也曾拳脚加之,棍棒杖之。现在女儿长大了,提起往事不免撒娇似地发出一些抱怨。我暗暗窃笑:丫头,等你有了孩子时,可就再也没有打骂的权利了。

在我们农村有供奉灶王爷的传统。在厨房灶坑上方的墙上供奉着彩绘的灶王爷灶王奶奶。画像外框贴的红纸对联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是“一家之主”。据说灶王爷是玉皇大帝的特派员,专门监视纪录这一家人的善恶言行,年终一并上报天庭。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也就是威虎山上座山雕设百鸡宴的那天,要送灶王爷升天述职。一大清早,奶奶要把烟熏汽蒸冰冻的画像取下来放到热炕头上烘干。我们几个孩子则忙着用箭杆儿(高粱秸子)扎制车马。晚上由男人祭灶---我多次被奶奶指派担当这一光荣任务,将灶王爷画像以及车马在灶坑前一并烧掉。当火焰熊熊燃烧的时候,我一边磕头一边念叨:“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好话多说,坏话少说,没话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