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彼岸(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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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25, 2004 23:34:16:


                  十四

  “真能罗嗦。唉!”黄瑶打完电话,穿戴齐整,上楼来,叹了口气,递给他电话筒。“反正共产党花钱。”

  “坐吧。”双人沙发的中间隆起一张小小的木桌,郭化民接过电话筒,放在上面,坐下。“等会儿,给你房间放一个电话。冰箱里有水、果莓汁。”

  黄瑶倒了两杯果莓汁,放在小木桌上,看看腕上手表,“现在正是中国中午十一点。”中国与加拿大的东部时间正好相差十二个小时。

  “我刚才和你奶奶聊了半天,我真佩服你奶奶。你奶奶十八岁就领导了一场破获反革命集团的斗争。真了不起。”

  “我奶奶说是她领导的?”

  郭化民端起果莓汁,呷了一小口,“我想啊。”

  “大概我奶奶这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大事,所以对那件事就特别感到骄傲。四年前,我到北京上大学,住在外公家里。我外公是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离休了。我问我外公。我外公说,那是北宁省委第一书记亲手策划的一起大冤假错案。一百多个干部,撤职的,逮捕的,判刑的,还有枪毙的。我奶奶,只是点燃了一根导火线,提供了一个打击异己的理由。这是许多老干部的通病,明明是自己制造的冤假错案,却总以为自己是正确的。”

  “那也很了不起啊。刚刚十八岁,就参加了这样一场重大政治事件。我十八岁那年,正在深山老林砍大树呢。你十八岁时干啥呢?”

  黄瑶撇撇嘴。

  “一九六七年,我参加红卫兵到南江大串联,看过你爷爷你奶奶的大字报。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问。”

  “您说吧。”

  “我记忆中,大字报说,你奶奶和你爷爷不是第一次结婚。在你爷爷之前,你奶奶和别人结过一次婚。”

  黄瑶心里盘算了几下儿,“详细情况我不清楚。我只记得,读初中时,我姑姑闹离婚,我奶奶说,他,指我前姑父,不是挺好吗?老黄家还没有离婚的。我姑姑说,怎么没有?你不就离过婚吗?我曾经问我爸爸,‘奶奶离过婚?’我爸说,小孩子不要问这些事。我又问,‘你是不是爷爷的亲儿子。’我爸说:‘爷爷奶奶五零年五月份结婚,我五一年四月份出生,怎么不是亲儿子?’我又问我妈妈,我妈说不知道。后来,我看奶奶高兴,我问她,‘奶奶您是离过婚吗?’我奶奶说她年轻时党组织包办婚姻,她提出意见,党组织就改正了。不过,我认为,离婚没什么了不起的,很正常。感情不合,说声拜拜,然后再找个感情好的。我爷爷和我奶奶感情就好。”

  “党组织包办婚姻。以前只听说过‘父母包办婚姻’。”郭化民鼻子发出一声冷笑。

  “那是建国前,成天打仗。军队里全是男的。那些师长、军长的,碰不到女的。党组织就给他们找。省政府大院里有不少离休老干部,就是这样结婚的。实际上,这是违反妇女权益违反人权的。省委有个沈副书记,死好几年了,人也就有一米五多一点吧,青蛙眼,红头鼻子,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的太太人高马大,能有一米七十多,能歌善舞,长相漂亮。就是党组织安排的。听说,女的那时候才十五岁,不同意,党组织说,你不同意就是对革命没感情,是叛徒。要是我,对革命没感情怎么啦?叛徒怎么啦?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你奶奶的第一个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资料是零碎的,那是一个动荡的、许多人不忍或不敢回首的时代。黄瑶像所有她这样的人一样,对老一代的荒唐兴趣缺缺,老一代们,除了忆忆当时的辉煌,向儿孙炫耀一下,绝无足够的忏悔力量将自己原原本本、合盘托出。郭化民比较失望,快五十年了,他需要大量的资料揭开迷雾,可黄瑶并不比他目前知道的多多少。

  “有你全家人的照片吗?”

  “有,在我的行李里呢。我去取。”上楼时,她看见房门小厅里并排站着的三件旅行箱了。

  “噢,八点十分,机场送来的。我看你正睡着,没叫你。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她蹦下七级楼梯,一一查看,“都对。加拿大真棒。这要在中国,只好自认倒楣了,没地儿找去。郭老师,您把它们搬我屋里去。”

  郭化民帮她把行李搬到地下室,放在方厅的地毯上,然后上了楼。不一会儿,黄瑶抱上来一抱东西,一样一样数给他。“这个包是初老捎给您的。这幅字画是我奶奶送给您的,出自著名书法家之手,我外公的老朋友。这条领带和钻石别针是我爸爸送给您的,世界名牌呢。我送给您两盒茶叶,真正的龙井茶,是我爸爸托浙江省经贸委在产地买的正品,不是市场上卖的假冒伪劣。这两瓶茅台,是茅台酒厂副厂长拜访我爸爸送的,肯定是真的。这五百加元,是我第一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不够,您和我直说。”

  郭化民指指沙发,黄瑶把一堆东西放在那儿。他有一股被拍卖的感觉。那条缀满宇宙星辰的领带的牌子他回国讲学时见过,两千多元人民币一条,那支十八K金镶的钻石别针至少在数千元以上。这,这,……。“看看相片吧。”

  黄瑶把方厅的可调式电灯调到最大亮度,坐在郭化民身旁的沙发扶手上,翻开手里捧着的大影集。第一页,她和一对老男夫妇的合影。“这是我爷爷我奶奶。”

  一个慈祥而干练的妇人,照片上看不出老来,从那脸型那眉韵那眼神可以看得出,年青时长相相当标致。郭化民搜索记忆,从未见过。“冷眼一瞅,你还挺像的。”

  “都这么说。我是隔代遗传。”

  郭化民长叹一口气,“我父母要是活着,也这个年纪了。我真喜欢这张相片。”

  黄瑶把它从影集里抽出来,“送您了。”

  郭化民接过相片,放在小木桌上,翻开第二页,一个中年男人跳进郭化民眼帘,他心中猛地一蹦,眼睛真像自己,低下头,定睛细看,一点都不像。这个男人那么开心地笑着,那么自信地半仰着头,那么硕壮的身体,红光满面,是自己从不曾有过的。

  黄瑶指点着那个男人,“我爸爸,他到北京开会,特意到经贸大学看我,这是校园大门口。”

  “你说我和你爸爸长得像,我看没有一点像的地方。”

  黄瑶探长身子,扭脸对着老师的脸,细细看了一遍,颇为不解,“昨天,我看您可像了。”

  “最关键的是气质不同。”

  “是。您一看就是个大学教授,温文尔雅。我爸爸一看就是当官的,趾高气扬。”

  说了会儿话,黄瑶又下楼去了。郭化民疾步走进书房。他从书架里拿出那只小木匣,打开锁,掀开盖儿。它是一段尺把长的圆木,被狠命的一斧,沿着树心,一劈两半,锋利的锛子抠出了中间的凹槽。然后,再斧劈,锛凿,刀削,剩下这两寸厚,留下这尺长,余下这八寸宽。凹槽里卧着一本巴掌大的薄相册,很旧很旧,封面一碰仿佛就要掉渣,四角磨秃了,像埃及古墓的木乃伊。第一页,一对青年男女的结婚照,左上角题着四个小黑字:“结婚纪念”;第二页,大头大脸的婴儿照,上沿题着“华儿百日纪念,摄于长平市东方照相馆”;第三页那对青年男女的合照,相并两肩前多了个婴儿。那年那月那天,一九五零年三月十三日,他满一周岁。他把发黄的照片贴近眼睛,看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无光的眼神没有正视照相机镜头,而是向左偏了 20°角。他再看桌上那张鲜艳清晰的老人的彩色照片,两个女人没有一点相像之处,不论是长相,还是气质,截然不同。

  时钟宣告新的一日开始了。他躺在床上,那稀薄的暗影变成了沉甸甸的黑暗,黑洞般吸收了他黑色眼珠的光。女;长平人氏;五零年破获反革命、叛徒、汉奸集团案;短暂的第一次婚姻;被人诬告“反对毛主席,反对文化大革命”。六十四岁,六十四减四十七,十七岁,十七加一,十八岁。那年,我刚满一周岁!

  想了一会儿,他长长舒出数口气,告诫自己:证据不足,不要下结论,切忌齐人遗斧。每个人移动眼神儿时,都会经过一个 20°角。

  突然,他脑子一亮。月初,他和尚风林等数人去伊利湖的 Long Point Bay(长点湾)游泳。回来时,路过 Mountain Plaza Mall(山岳广场商业小区)时,尚风林说,那有家照相馆,可以用数字模拟方式修补破损照片和翻新旧照片,结果比新拍的彩色照片还要好。一张三十年前的旧照片可不可以翻成新的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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