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树明 于 September 27, 2004 05:02:16:
十五
郭化民是麦大商学院终身职副教授。按照规定，他工作三年有一年假期，工资、福利照付。许多与他情况类似的教授们，就趁此机会，远赴欧洲、美国、日本、香港、韩国，应聘讲学或任职，丰富了晋级资历，旅游了，外带大捞一笔。从下学期开学始，他也有一年假期。年初，德国极富盛名的哥廷根大学商学院院长给他发来邀请信，请他担任访问讲座教授，年薪八万两千马克。澳大利亚悉尼大学、香港中文大学也邀请他一行。可他兴趣缺缺，总觉得有一桩大事正等着他。同时，他想利用这一年休假，对互惠基金做一次理论、操作和预测的全面整理和总结，写一本专著。
早晨七点整，他像往常一样，起床，洗了脸，开车到湖湾公园，停好车，换上旱冰鞋，沿着一段儿小山般起一段儿低谷状伏一乎儿左曲一乎儿右拐的溜旱冰道，“刷－－刷－－”，迎着朝霞，两肋生风，与绿绿树儿青青草儿高天海鸥远处黛山近旁粼粼碧波共舞回旋，他甩开两臂，跨摆双腿，速度越来越快，黄鹤之飞，猿猱欲度，飞湍瀑流，砰崖转石万壑雷，他忘了自我，忘了世界，忘了宇宙，完全融化进这冲刺冲刺只有冲刺的激烈运动中。
Who am I ? Who knows ! 我是谁？谁知道！
“早上好，估欧先生。”一只肥鹅，白白的，笨拙地乍使着翅膀，她发不出“郭”这个音，他告诉她，你先说“估”，再说“欧”，两个音节短平快一连，就是我的“最后名字”（姓）了。可是她总发不像。
“早上好，咪娜。”他说着，呼地一声迎面飞了过去。
“真了不起。”她由衷地赞叹着，转过身来追他，他早没影了。
十圈，定额完成，他换上胶鞋，高蹦蹦，矮蹲蹲，左抻抻，右扭扭，待肌肉松弛，开车回家，冲一阵温水淋浴，对着镜子梳头，捺上数滴凡士林，换上干净衣裤，出了家门，走一条街，拐一个弯，这里有一家小酒吧，二元五十加分一顿早餐，有煎鸡蛋、火腿肉、牛奶、面包、桔子片，他再加七十五分添一个西红柿，十分钟结束战斗。再回家中，从门前拾起报纸，坐在沙发上扫一遍，了解一下全球、北美、加国和本省本市昨天发生的重要事件。看完，把报纸扔进废纸回收箱，走出房外。往常，此时，八点十分，他提着公文包正步行往商学院的路上，消化食儿，放松肌肉，边想点事儿。
半个月没下雨了，草坪发干发黄。他走出房外，把缠在侧墙上的塑料水管拉到前院，接上喷水器，扭开水龙头，细细的水线恋恋不舍地被缓缓转动的铜管挤出来，跌落在草丛里，瞬息不见了。它们消失在土地里，像爸爸，像祖父祖母，像那个有着偶然形成了他----蛋白质一个符号----的子宫的女人。他仰望明朗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
房内传出来电话铃声。杨天会家里来了一位某投资公司的互惠基金推销员，请他过去帮着参谋参谋。他走出家门，关上水龙头，突然想起了黄瑶。返身回屋，先到书房，取出那张照片，夹进公文包，相册锁进抽屉。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厨房吧台上。
他的房子距杨天会家只隔着两条街，步行六分钟路程，却截然是两个阶级的不同领地。他这儿，一色儿四方形房基、木板或塑料板挂壁的低矮平房，像火柴盒上加了一个等腰四边体积木，没有车库。杨天会那儿，连成片的墨绿草坪托起幢幢大房大院（没有院墙和木栅），风格各异，拔地而起。
推销员鼓动如簧之舌，正吹得天花乱坠，每年投资五千元，二十年，十万元就变成二十九万多元了。杨天会那点英语虽然可怜，但阿拉伯数字还是认得毫不含糊的。他抬起一双惊奇的眼睛，问郭化民，老郭，真是这样？！
郭化民递给推销员一张名片，推销员一看，颜色顿变，慌慌张张逃走了。杨天会不解，送客回来问怎么回事，郭化民给他一张名片，杨天会一看，恍然大悟。
“我这是守着诸葛亮找蒋干，你做我的经纪人得了？”
“你把我这个副教授看得太低了。”郭化民从公文包里拿出几页纸，这是他给杨天会设计的投资计划。
杨天会翻翻，实在弄不出个子午卯西来，就求老郭，“你帮我做了吧。”
大半天，郭化民带着杨天会，人不休息，车不停轮，一连跑了 Canada Trust（加拿大信用社） Royal Bank（皇家银行） CIBC（加拿大帝国银行） Montrel Bank（蒙特利尔银行）四家银行以及 AGF, CI Funds, Fldelity, Investers, Money Market, Royal funds 等家投资公司。一百万加元逐渐分解成数十个小份儿。
从最后一家投资公司出来，坐进车里，杨天会掏出一个信封，“老郭，这一天，多谢你了。”
郭化民接过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支票，二千加元，拿起圆珠笔，在上面画了一条螺旋曲线，装进信封，扔进公文包。“晚上这顿饭你得好好请请我。”
杨天会点点头，老郭收下了他的感激，但拒绝他感激的载体，“你点饭店。”
“山上有个中国 buffet（自助餐）店。”
哪有请客吃自助餐的！杨天会猛记起老郭从不自己上饭店，且又好自煮海鲜，“去斯道尼·克瑞克的‘龙虾红’，你尝尝饭店的手艺，龙虾、大对虾、螃蟹、炸扇贝。”
“上山吧，山上我还有点事。”
“吃完饭上山。”
哈密尔顿一面临水，三面环山。水是安大略湖，曾一度是繁忙的港口。七十年代后，哈密尔顿老城无地发展，遂向山上开发。近些年，大有后者居上之势。仍是杨天会开车，后排座两个女士，晓珊和黄瑶。晓珊是杨天会主张带来的，郭化民就说，我也刚来了一个女学生，送了不少礼，得了其父不少许诺。
郭化民指点着杨天会，来到山岳广场商业小区，一溜儿平顶房，一溜儿小店。“你们在车上等我两分钟。”说完，跳下车，推开“魔术师奥帕斯”照相馆的店门。
店员打着招呼迎上来。
郭化民从公文包里拿出照片，递给店员，“你能把它翻新吗？”
“一定。保您新的一样。我马上给您做，您看看。”
柜台上，摆着一台电脑。尚风林说过，只要扫描器往照片一扫，图像很快就在屏幕上显示出来了。并且，可以随你的意愿，随便调整光度、颜色以及人物的形象。可是，郭化民不想马上看到。再说，外面还有一帮人在等他。他朝店外看了一眼，黄瑶已出了车，正四处张望着。
“不。以后我来取。还有，这个女人单独翻新。”
店员边答应着边在纸上记。
“你能不能把这个女人不同年龄的照片模拟出来？我要三十岁、四十五岁、五十五岁、六十五岁、七十五岁的。”
“可以。不过，您得看我做。人在某一个年龄时的面孔不是一张，比如胖了，瘦了，等等。”
郭化民摇摇头，“你给做我好了。每一种可能性制做一张。”
“有数千种可能性呢。”
“每个年龄做两种标准的。六十五岁的，做十种可能性。”
店员怀疑了，“这个女人是谁？”
“我妈妈。这个男人是我爸爸，这个小孩是我。”
“您母亲同意您这样做吗？”
“她不会反对的。”
“我怎么知道她不会反对？”
“因为她已经死了。”
店员递回照片，“对不起。先生。我不能为您这样做。这是违法的。”
郭化民翻翻口袋，总共只有三十几元钱，说了声“你等一会儿”，跑到车旁，问杨天会有没有现金。杨天会也只找出十几元来，说可以用他的信用卡。郭化民说信用卡我有我要现金。
黄瑶打开挎包，拽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郭化民怔了一下，要了一张，返身回店，递过钱去，“请帮帮忙。我可以付两倍的价钱。现金。”
店员耸耸肩，“为什么不呢？下周三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