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园随笔之十四 凭什么你可以过别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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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麦子 于 September 29, 2004 12:15:56:


现代化是个好词,是一个世界性的潮流。然而,什么是现代化,为什么现代化,用什么现代化?凭什么你可以现代化?如果一个地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追逐现代化的过程中,没有对这些问题进行充分的思考,这种追逐必然是盲目的,而结果必定是万劫不复的!
更多的物质,更舒适的生活,这种诱惑是每一个个体的人难以抗拒的,所以现代化的潮流就几乎是不可抵挡的。我只能说:请慢一点,再慢一点!请想一想,再想一想!
1,传统文化、民族特性的命运如何?
2,支持现代化所需要的物质和能源从何而来?
3,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垃圾送到哪里?
4,而最重要的问题是,作为一个个体,作为一个民族,我们生存的意义在哪里?

现代化必然要带来生存方式的整体改变。在很多进化主义者看来,传统地区的文化都是落后的、愚昧的、野蛮的,把传统的旧貌换成现代的新颜,不但无甚可惜,反而要称作进步。对此,我有一个比方。如果你有这样一个选择:你可以在一夜之间成为亿万富翁,但是要你把你自己的大脑换成一个亿万富翁的大脑;你的躯壳可以享受亿万富翁的生活,只是你不再有自己的记忆,你是否愿意?对应到一个民族上来,你可以现代化,但是要消灭你的民族记忆和生存方式,让你成为,比如美国人,你是否愿意?
你是愿意做一个“贫穷的”自己,还是愿意做一个富有的别人?
这个质疑可能有缘木求鱼之嫌。在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反传统中,传统已经大面积地失去了存在的土壤,失去了自己的守护者和继承者。年轻人或者到外面打工,过别人的生活;或者把自己的家乡照着外面的样子改造,然后在自己的家里过别人的生活。照着别人的模样改造家乡,已经被各级领导当然地视为政绩。

好吧,既然必须选择现代化:支持现代化物质和能量从何而来?垃圾又送到哪里去?全球化是一条食物链,是一个贪吃蛇,任何现代化地区,它的现代化之得以维系,一方面要从全世界非现代化和次现代化地区源源不断地汲取低熵状态的能源和资源,一方面要把各种形态的垃圾输送到那些地方去。传统地区要加入这个链条,只能从下游进入,作为能源和资源的提供者,或者作为垃圾的接受者。这样的发展相当于卖血,卖肾。等到森林砍光,山底挖空,也便不再有作下游的资格。那时,山山水水满目疮痍,即使想回到从前“原始落后”的生活,也不可能了。
“生态”旅游似乎是一个两全的策略,把传统本身作为发展的资源,仿佛既有钱赚,又不失去什么——甚至还能保护传统。然而首先,这里有一个内在的悖论:开发旅游的目的是为了发展,发展的目标是现代化,现代化就意味着改变传统,于是最初吸引游客的传统便不复存在。也就是说,传统这个资源,无论是其自然生态还是人文生态,也会在旅游的开发中迅速丧失。其次,即使这个悖论能够解决,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垃圾送到哪里?
在滇川交界的大山里,有一个叫做泸沽湖的地方,风景如仙境一般,风俗如神话一般。早在丽江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前,就已经闻名于世了。泸沽湖最发达的村子落水在1980年代初期自发地开展旅游,很快就富了起来,早早超出云南省的平均收入水平。今年年初,我的合作者画儿给我寄来了落水和落水附近里格的垃圾和污水照片,巨大的垃圾山触目惊心,画面背景赫然就是美丽的泸沽湖。其实,早在2000年我前往调查的时候,那里的饮用水已经不能从湖边直接取用,要把船划到湖心才行。然而,湖上没有一艘机动船,湖边没有一座工厂,污染从何而来?——最大的污染源就是游客带来的现代垃圾,和当地居民因为“生活水平提高”而产生的前所未有的垃圾!旅游开发不过二十年,水就不能喝了!要知道,摩梭先民早在汉代时就在这里繁衍生息,两千年来,从来就是从湖边直接饮水的!
在以往对现代化的考虑中,人们更多地关注贪吃蛇链条的前端,而普遍地忽视末端——垃圾。并且普遍认为垃圾问题只是个技术问题,是可以解决的。但是,按照热力学定律,垃圾是不可避免的。越是现代化的生活,产出的垃圾越多。我相信,垃圾问题很快会超过能源和资源问题,成为未来社会最主要的问题。也许我们可以构想出这样一幅模式。泸沽湖日日欢歌,一边以摩梭传统接待游人,一边从游人手中拿到金钱,作为其现代化的物质支持。但是同时,她们必须在山里辟出一块地方,专放垃圾。毫无疑问,垃圾山会越来越大。如果我们把中间过程略去,从长时段看,会看到两点变化:一是湖畔居民生活提高,发展了;二是水质变坏了,山林污染了。所以在我看来,生态旅游相当于地产生意,用一个恶毒的比喻:相当于把青山碧水变成了收费垃圾场和收费厕所。而对于这一点,整个社会还没有充分的认识。
简单地说,如果全体中国人正在按照美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地球的能源和资源已经不够用了。所以全面的现代化注定是一个海市蜃楼。而一部分人和一部分地区的现代化,又往往是以整体环境质量的下降为代价的。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对整体环境明显有害的项目一再上马?那是因为,项目的受益者和环境后果的承担者不是同一群人。那些以发展的名义“建设”起来的项目,当地百姓往往不是最大的受益者,甚至根本不是受益者,而最后承担环境后果的,肯定是、只能是、必然是当地百姓。在这种背景下,“发展”,“进步”往往成为地方政府和大公司合谋的一个话语迷雾。

凭什么我们可以过别人的生活?为什么我们要过别人的生活?
不久前看电视里介绍苗族大歌,苗族是一种很复杂的合唱,有很多声部,介绍者说,从村子里随便拉出来一个小姑娘,她就可以自动找到她的声部,加入进来。我听她们唱得动情,感到她们洋溢着的全身心的愉悦。我想,每一种生活都有自己的幸福,都能在所拥有的物质条件下创造自己的幸福。反过来,如果我们仅凭现代化程度就认为泸沽湖不够幸福,大城市的生活同样是不幸福的,因为还有更现代化的更大城市存在。
现代化生活是不可持续的,而拥有大歌的民族,他们伴随着大歌的传统已经延续了几百年,上千年。

我们正处在一个虚华的年代,所有的地方都在发展和进步的名义下追逐着物质的诱惑。香格里拉县,我本能地拒绝这个有着美好含义的名字。2000年的时候,这个地方还叫中甸——纳西语,意为大酋长的地方。这个地名映射了滇西北各民族的历史关系,承载了这块地方的文化记忆。据说改名之后,一位藏族学者很高兴,因为洗掉了纳西族的痕迹。然而,即使这是改名的理由,为什么要改成香格里拉?这个词和这块地方有什么历史和文化的关联吗?没有!正如得名于唐朝的太平县改名为黄山市,之所以放弃历史,选择一个与自己本无关联的名字,只是为了吸引游客,只是为了金钱!耐人寻味的是,香格里拉能够有如此高的知名度,是因为一部美国人的小说,一部美国人的电影。如此改名,不仅表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逐利之风,还意味着,当地人已经主动地把自己作为被观赏者,使自己成为西方话语中天堂的符号。在当地政府自豪地宣称我们是香格里拉的自豪的笑容后面,隐藏着谄媚和自卑。
文化当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问题在于,这种变化是传统从自身出发对外来文化进行主动地选择而生长的变化,还是被动地被全球化的大潮所格式化?
每一个个体都希望过上舒适便利的生活,这是人的本能。但是,作为一个民族,作为一个国家,如果没有力量抵御这种诱惑,那只表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强有力的文化。


2004年6月8日
2004年9月26日
北京 稻香园

(发表于《中华读书报》2004年9月29日,14版,此前《中国国家地理》2004年第7期所发表的同名文章为此文之删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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