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彼岸(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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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October 21, 2004 22:27:45:


                  二十五

  “郭老师,我是瑶瑶。我找不着家了。”

  一根电话线,连着这端的他和那端的她。

  “你等着,我现在去接你。听明白了,你在医疗中心的正门口等我。就是早晨你下车的地方。”

  “入学手续办好了?”黄瑶关上车门,他问道。

  “一切顺利。这回我可是您正经八百的女大弟子了。唉,我是您的第一个女硕士生吧?”

  “所以呀,咱们中午要好好庆祝一番。山上有一家中国 buffet 店,buffet,就是自助餐的意思,七十二种菜肴、点心,任意选择。”

  黄瑶高兴得一拍手,“英雄所见略同。我们想一块儿去了。我刚才骗您呢。我能找着家。今天是我入学纪念日,我请客。”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大街布满了水花,就像鳄鱼愤怒时抖动身子激起的水柱。整个哈市顿时笼罩在烟雨蒙蒙之中,从上山的路上往后看往左看,不见了哈市的真模样。

  黄瑶特别兴奋,说这说那的,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郭化民先带黄瑶进了“魔术师奥帕斯”照相馆。店员忙过来打招呼。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张旧照片,递向店员,“我爸爸妈妈四十八年前的结婚照,能处理得像新的一样吗?”

  身旁的黄瑶先接了过去,看着相片,“特像我爷爷奶奶的结婚照。郭老师,您母亲特像我奶奶唉。”

  郭化民拿过照片,“那个时代,人们都梳一样的头,一样的穿着打扮,照相技术落后,模模糊糊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差不多。”然后,又对店员说:“这张翻新。再做一张六十五岁的模拟照,十种可能。”

  “没问题。放心好了。你的女朋友?”

  郭化民扬了扬眉,肩膀头略略耸了耸,转头对黄瑶说:“你有没有旧照片?两张一起翻新,能便宜四分之一。”

  “我奶奶也有一张结婚照。五零年照的,两寸,黄黄的。她可珍贵了。在国内翻排了几张,效果都不理想。我可以让她寄来。”

  结婚照。五零年。郭化民一阵欣喜。“从中国到加拿大,特快邮递,三天就到。”

  “我知道,我给您的简历就是特快邮递。”

  郭化民要了两杯红葡萄酒,坐位临窗,能听到风吟雨诵,一张四四方方的蓝色玻璃桌,小小的,隔开他与她,每人面前摆着盛满了美味的白瓷盘子。

  他举起酒杯,“祝贺黄瑶同学正式成为麦可马斯特大学的硕士研究生。祝你在未来两年内学习成绩优秀,毕业论文优秀。祝你将来成为世界著名的女投资经济学家。”

  黄瑶脸红了,垂下目光,举起酒杯。两只淡蓝色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响。

  郭化民慢慢将酒杯举至齐眉,再慢慢向下,旧相片上的女人,新相片上的黄瑶奶奶,黄瑶,三个女性,怎么有这么多相像的地方,脸盘,都近乎圆形,直直的鼻子。如果黄瑶奶奶梳上一对大辫子,黄瑶梳上一对大辫子,会是什么样的相貌呢?酒杯慢慢靠近唇,他轻轻呷了一小口。一双眼睛,不错珠地盯着黄瑶,观察,分析,猜测。黄瑶微扬起头,抬起目光,向他微笑了一下。

  冷丁,他发现,从打照相馆出来,黄瑶仿佛怀了心事。“你好像想什么事?”

  “我想,您母亲的相片怎么和我奶奶那么像。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联系。我读过一本书,是外国人写的。书上说,生物界中,特别是哺乳动物界,最特别的就是血缘关系。书上有一个观点,叫血缘共通。如果两个人有血缘关系,哪怕从来没有见过面,一点不认识,大街上偶而相会,彼此都会产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共通心理,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如果两个人继续交往,很容易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关系。上个星期六,我下飞机,我原以为您会举一个牌子,牌子上面写着‘黄瑶,欢迎您’。可是没有,我就在人群中找。不知怎么的,我被一股奇怪的感觉牵引着,往行李大厅外面看。距离那么远,我根本看不清您。可是我就感觉那是您。当我和您握手时,就有一种以前见过、认识过的感觉。到旅馆后我想,也许我太年轻,二十一岁的女孩子,特别容易轻信有风度、有气质、文质彬彬、看起来诚实而严肃、年龄较大的男人。方才看了您父母的结婚照。我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可能您母亲和我奶奶有血缘关系。因为某种原因,她们姊妹失散。还有,为什么您和我爸爸有相像的地方,和我奶奶娘家人有相像的地方?”

  郭化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伏在桌子上,最后弯下腰,全身没在桌子下面去了。笑毕,他直起身,“黄瑶,你选错了专业,你有作家的天赋。写本小说,一定畅销。”

  黄瑶不好意思了,无声地笑了。

  “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就意外死亡了。我十七岁的时候,父亲自杀。我和姥爷姥姥、爷爷奶奶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大兴安岭。我姥姥姥爷只有我母亲这一个女儿,我爷爷奶奶只有我父亲这一个儿子。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母亲是要来的;也从来没听说过,我姥爷姥姥曾送给过别人一个女儿。这件事,你可以写信问一问你奶奶。你奶奶肯定会说,黄瑶这丫头,怎么刚到加拿大,就得了神经病。”

  黄瑶再一次不好意思笑了笑。一个女侍过来给他们的凉水杯子加水,加过水走了。“郭老师,我看过您的档案。您说的都是事实。”

  “哦?”

  “我奶奶通过天津市委组织部,到南开大学把您的档案调了来。您的档案很简单,只有一份入学登记表。家庭成员一栏,只写了‘母亲已故’,‘父亲已故’,八个字,无名无姓。社会关系一栏,空白。我奶奶看了,差点流眼泪,说‘这孩子命苦啊’。我爷爷说,怎么连团员都不是。”

  一九七八年八月下旬,他入学的第二天,每人发给一份《入学登记表》。籍贯,他填了“大兴安岭”。当填写家庭成员一栏时,他颇费了一番踌躇。当时,他父亲还没有平反,还顶着“叛徒”、“汉奸”、“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他怕大学党组织知道这件事后歧视他,就说父母早故,自己是孤儿,不知父母姓名。如果,当时真实填写了父亲的名字,如果,她真是她的话,此地此时,黄瑶还能坐在对面吗?

  “所以说啊,”郭化民边沉思边说。“人和人的生活、经历、命运有着极其巨大的差别。血缘在命运操纵者手中,不起什么作用。有着同样血缘的不同的人,哪怕是父子、母子、兄弟、姐妹、姑侄、舅甥,往往因为某种因素的介入,而呈现出不同的人生。这种不同,有时候,甚至,不是甚至,而是绝对,人一生都难发觉和比较。能发觉和能比较的,绝不是通过人力,人力做不到。”

  黄瑶眼里瞪出一片茫然,“您对圣经很感兴趣?您书架里起码有五六本圣经。”

  郭化民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伸冤在我,我必报应。”他打了个寒战,声音有点抖,“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辞去大学的教职,进神学院,做牧师。”

  “郭老师,我们推心置腹地说话。您为什么一个人生活?您感情受过伤害?您爱一个姑娘,她却远远离开了您,嫁给了别人?您看见众多的家庭解体,对女人对婚姻产生了恐惧或者厌恶?或者,您把事业看得超过一切,投入全部精力而无暇他顾?或者,您染上了现代都市症,崇尚独身主义?”

  郭化民微微摇首,“如果我像你所说的,只要有其中一种可能,你奶奶你爸爸会放心你住在我家里?”

  黄瑶脸红了,低下头,轻轻点了一下头。

  郭化民继续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处理与环境关系的方式。这不是随便举出几个理由就能概括得了的。我想,一个人,应该以自己最喜欢的方式生活。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无不贬斥‘守财奴’。可是,‘守财奴’因吝啬积攒金钱而产生的快乐幸福却是那些‘非守财奴’所得不到的。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可是,在正常人看来,守财奴活得很可怜。”

  “这就是人类的弱点,总爱以教师爷、导师、解放者自居,教导人应该如何如何,不应该如何如何。我想,人应该换一种思维方式,真正地,而不是语言或理论上的,尊重他人的选择,不要猜测他人的选择,不要怀疑他人的选择是否合理。你说呢?”

  多么深刻,多么睿智啊。姑娘对郭教授佩服得不得了。

  郭化民:“我有一个朋友,叫尚风林,在麦大地理系做博士后,三十岁,单身……”

  黄瑶忙摇手,“郭老师,您别说。我知道什么意思。我爷爷奶奶我爸爸最怕我稀哩糊涂找对象,让我出国,通过初老把我安排到你家里,就是怕我选择错了人。”

  郭化民:“没听明白。”

  “他们认为,黄家的每一代人里面,都应该有一位出色的人。祖辈是我爷爷,副省长。一辈子副省长。上一代是我爸爸,很快就要当副省长了。轮到我这一代,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也看不出一个将来有出息的。所以,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婚姻上。您看到了的,我,我漂亮。”

  “就是说,你的祖辈、父辈希望你嫁一个副省长。”

  黄瑶笑,笑得住不了声,把发烧的脸伏在凉凉的桌面上,“哪儿找二十多岁的副省长?都是老头子了。”笑了一会儿,她直起身儿,“现在,有权不一定有用了。关键是有钱。将来的中国,将和日本、东南亚国家一样,实行金权政治,财富与政治权力的结合。”

  “你爷爷奶奶、你外公也开始这样认为了吗?”

  “他们心有余力不足。一个个都退休了,人走茶凉,搞点小腐败还行,搞不了大腐败。除了我爸爸,我那帮叔叔姑姑舅舅,没有一个有本事的,成天看着别的高干子女搂钱发牢骚。”

  “你爸爸呢?”

  “我爸爸野心大着了,他的下一个目标是省长。他告诉我妈,任何人送钱来都不能收,收了就离婚。有时一天说好几次。有一次,外省一家股票上市公司给我家送来五万股原始股。我妈收下了。我爸回来一听说,把我妈臭骂一顿,当晚就让我妈送去五万块钱。我说我妈,你不告诉我爸不就得了?后来事实证明,我爸是对的。外省有个省经贸委副主任收下股票没给钱,落个了受贿罪,开除党籍,判刑七年。”

  五万股?上市开盘至少二十元一股。一下子就成了百万富翁。他的血开始沸腾起来,冲动从脑瓜顶一波一波往下旋。他端起冰水杯子,一口气饮尽,大口吃东西,抓起餐巾纸使劲抹嘴。

  “刚才,我听见照相馆的店员又说我是您女朋友了。我想,我的条件您看见了。以后,会有不少人打我的主意。如果有人问我,我就说,我是您的女朋友。如果有人问您,您也这么说。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

  “这不可以的。学校不允许教师和学生有不是师生关系的关系,或者超出师生关系的关系。如果有人问你,或者问我,就告诉他们你的真实态度。Okey?”

  “如果学校问,您可以说,我也可以说,我们是新处的,以前互不认识。Okey?我需要一道防护层。”

  他们吃光了第一盘食物,站起来去装第二盘。郭化民故意转到摆着各种各样生食蔬菜的案子处,正好对着黄瑶的后半侧身。她的个子很高,足足有一米七十多,一件花格衬衣掖在裤腰里,下身穿一条纯白色西装长裤,一头黑色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