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彼岸(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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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December 03, 2004 00:00:17:


                    三十九

  杨天会睁开眼睛,可调式电灯使劲地瞪着眼,望着棚顶,它的光很微弱。他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罩沙发的墨绿色大毛巾。晚夏的夜晚有点凉了。季节不骗人啊!看看电视架柜下的录相机自动石英表,快凌晨三点了。他闭上眼睛,想继续睡下去。虽有倦意,但没有睡欲。世间的无数事,像被大肚弥勒佛的法袋吸住一样,乱箭般往脑子里钻。他知道,每当这种情况出现,不乱马七糟地想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起来,正正经经地想一件重要事儿。他想起了小说的写作计划,想起了晓珊,想起了田梅梅,想起了林修悦,想起了……。想着想着,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儿:回加拿大快一个月了,国内情况怎么样了?

  他上楼,找出私人电话本,一页一页翻了一会儿。

  电波像蛇一样朝中国冲去,冲决了一切关卡障碍,咬住了自己的猎物。猎物不堪痛苦,大声吼叫起来。那边有人抄起话筒,“喂?哪一位?”

  杨天会腮帮骨颤抖了一下,“……高、高主任……”

  “杨天会!你在哪儿呢?半个月前我去你们家找你。你妈你爸说不知道。孙社长、白总编都很着急,还有关副社长。你跑哪儿去了?”省报评论部高主任上来就是一顿埋怨。

  “我在加拿大。”

  “回加拿大了?好啊。这下我可放心了。这些天来我一直寻思,杨天会哪儿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关副社长说,杨天会出了一趟国,长了一副大脾气。走之前,别人不告诉一声,连我你都背着。”

  杨天会无言可对,只好强词夺理,“关副社长和田梅梅她爸的关系你知道。田梅梅她爸恨我。”

  高主任声音小了许多。“你说你回国。我接你的信就和社长、总编说了。他们说,官复原职。我说,那恐怕留不住。他们说,你出国四年,回来就提到正处,人心不服啊。”

  杨天会顿觉委屈,可又不好解释。“我回来办点事。事儿办完了,还回去。我回去了,社里还能要我吗?”

  “我和你说实话,回来干什么呀?你上次回来,我和你大嫂就说,杨天会这人聪明,但不精明。国内有什么意思?特别是咱们这个省,经济发展在全国的位次一年一年往后移,夏天大洪水,冬春大旱。现在,大明星,有钱的,当官贪足了的,都往国外跑。你听我的,如果你在加拿大实在混不下去了,吃不上,喝不上,你就回来。我举双手欢迎你。领导也会欢迎你。从你一走,报社、评论部,就缺一个能写的,物色了好几年,也没找着像样的。”

  杨天会下定了决心。“高主任,我回国。”

  高主任在那端沉吟了好一阵子,“这样吧。你回来,对谁都不要说你又去加拿大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派杜晓玲到北京接你。”

  杜晓玲,前省公安厅长、现任省人大副主任杜环宇之女。“她接我?”

  “她离婚了。上个星期离的。她说,再嫁人就嫁杨天会这样的才子,让那些绣花枕花旁边站着去。人家可是翘首以嫁呢!”

  杜晓玲,评论部记者,一个写不出像样文章、整天横踢乱咬、爱出风头、一天三顿酒店泡着、三毛子(她母亲一半中国人血统一半白俄血统)、皮肤粗糙、身宽体壮、说话像吵架的高干子女。“高主任,您可饶了我吧。”

  这当口,那边门响,高主任说:“回来之前,给我来个电话。你再好好想想。或许我说的有点道理。就这样。”

  “喂、喂,高主任,你说,我回去,田梅梅她爸……。”

  “没事儿。我敢打保票。我和省委宣传部干部处的人挺熟,他马上就要退了。好,再见。”

  搁下电话,杨天会打亮起房子来。刚买到手,又要卖?他想起每早上班办公桌上的一层厚灰,冬天风沙扑面,严寒,夏天风沙盖头,酷暑,车一过,街道立即扬起一条尘龙。周末没地方玩,街上满筒子人,住宅楼每日三次定时供水,没有热水,没有车开。晓珊来了,他对她挥手,说再见,她随风而逝,今世复不相逢。杜晓玲?他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跑到楼上,抱下一床被,一半铺在地毯上,熄了灯,一半往身上一盖。他走下飞机,随着吵吵嚷嚷的人群,裹进候机大厅。过海关,高主任过来,接过他的背包,递给杜晓玲。杜晓玲一副大黑墨镜,接过包,冷冷一指大厅的某个房间,“关进去。”他想跑,四下一瞅,一圈彪形大汉,包围着他。冷汗立即湿透了衣裳,他抑制住剧烈的心跳,“高主任,我是杨天会。”高主任狞笑了,“交出百万加元,否则,死路一条。”他一下子瘫倒在地,尿顺着裤腿管子往下流,流了一地。

  杨天会猛地睁开眼睛,窗外透过一丝晨曦,屁股底下湿乎乎热乎乎一片。洗静下体,穿着睡衣,摸黑坐着,眼瞅着天灰天白天明天亮,满天的灿烂阳光。

  沈静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活页夹,掀开来,一部书稿,仔细看看封页,问杨天会:“你写的?”

  “何以见得?”

  “榆地著。这是笔名。一般的笔名都不是随意起的。榆对杨,地对天,少了会字。”沈静答。

  杨天会只好点头称是了。

  晓珊见状,一把从沈静手里抓过书,仔细端详了一阵封页,“不愧是学文的,一眼就看出作者是谁来了。”

  沈静面露得意,(人的弱点,概莫能外。杨天会想。)“不是看出来的,是分析出来的。”

  晓珊看着书架,又抽一本标着榆地著的书稿,腻脂般细、嫩、白、润的小手一拍,“也是你写的?”

  “不像吗?”

  晓珊弯了书,“刷--”大拇指一划,插回书架。最上一隔立着一排刊物和报纸,“都是你写的?”

  “不敢,每本每份中只有一篇是我写的。”

  一本刊物,她翻到目录,《万恶之源食为首》,杨天会;又翻一本《万恶之源女为首》,杨天会;再一本,《从魁北克分离主义的失败谈起》,榆地;某报副刊版,短篇小说《拾易拉罐的女人》(中),杨天会。一转头,见沈静捧着书稿正读得有味,一把夺过来,书架里一扔,“沈静说附近有一个野生动物园。我俩想去看看。”

  沈静:“唯一担心的是怕耽误你的时间。”

  杨天会除了说“没问题”外,还能说什么呢?他本来打算找郭化民商量一下回国的事。看来,只能往后拖一拖了。

  野生动物园,他已经来过三次了。每人十八加元再加百分之十五消费税的门票当然由他付了。车停进停车场,三人上了旅游车。他没有开自己的车进入野生动物世界。因为,车是新的,他担心那群猴子跳上车顶又抓又蹭,拉屎撒尿。

  渐渐,他敏锐地感到,杨晓珊在极力地把他和沈静往一起推。两人的坐椅,本来应该晓珊和他坐在一起,她偏把沈静安排到与他并肩的位置上,她则独自一人坐在后面。游完野生动物园,乘坐小火车游览原始森林,她还是要沈静和他坐在一起。吃午饭时,她主动地坐在他的身边,把沈静摆在他对面。他不禁警觉起来。他的第一个疑问是,她力图用沈静取代她的位置,然后借机离开他?不像,他每时每刻都感觉到了那双锋利的目光横划竖拉着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沈静完全顺从着杨晓珊的安排,连一点异意的表示都没有。她们合谋,或者达成了某种默契?不像。沈静完全一付浑然不觉的样子,完全沉浸于大自然的完美和谐之中了。演技到这份上可以进好莱坞当大牌名星了。如果真是二人合谋,动机何在?为了什么?

  为了查明真相,杨天会迅速制定了三套方案。一、亲近晓珊,疏远沈静。这顺理成章。晓珊是他的女朋友。可是,晓珊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他;沈静对疏远冷淡毫无反应。第一套方案不可避免地失败了。二、对沈静热情些,对晓珊冷淡点。这也顺理成章。沈静是客人。沈静表面上对热情报以热情,谈笑风生,笑声朗朗,实际上保持着相当大的距离。晓珊没有对冷淡表现出任何不快。第二套方案终于落了个流产的下场。他只好实行第三套方案了,韬光养晦,不动声色,细心观察。作家吗?就应该落落大方的样子。

  最后几项活动是观看动物表演。看罢大象表演,晓珊说她有点累了,坐在树荫下的木椅子上,“你们去看吧。看完了到这儿来叫我。”

  杨天会陪着沈静来到鹰类表演场,表演还没开始,他投石问路:“晓珊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她想证明自己的魅力。我呢,也就借机会白玩白吃白喝,外加与异性免费聊天。”

  那日他无意之中看沈静背影的情景,猛然扑进他敏感的心中,不由对晓珊的小心眼儿生出厌烦来。你不是找了另一个女人做试剂、试纸、试金石吗?那你就……试吧!

  “你不是也可以通过她试试你的魅力吗?”他说。他想试试自己的魅力。身矮,体肥(实际并不太胖),拔顶,全是女人不喜欢的形象,看能不能通过“人好”弥补过来。

  “我比不过她。”沈静说。“我年龄比她大,结过婚,生过孩子。更不可救药的是,我懂哲学。”那话里藏着的是:男人都很肤浅,喜欢年轻、俏丽、没头脑的女人。

  “你比她成熟,有思想。许多男人都喜欢智慧型的女人。”

  沈静头转向他,“男人喜欢不喜欢不关我的事。首先是我喜欢不喜欢。如果不是杨晓珊捷足先登,我现在就向你求爱。”

  好厉害的女性!文文静静的她……!“我?身矮,体肥,没有正经职业,毫无可爱之处。”

  “你有房子啊,收入高,具备稳定家庭生活的物质条件,嫁给你,国内的女儿来了不至受苦。我是女人,结过婚,有性经历。你看起来忠厚诚实,才子不风流,可以成为可靠的丈夫,可靠的性伴侣。怎么说没有可爱之处呢?”

  杨天会不由打了个冷战,“你--,你是开玩笑,讽刺我,还是真话,实话?”

  “心里话。”

  杨天会糊涂了。女人一到了外头,不管她以前在国内时多么优秀,齐刷刷地变得一色儿庸俗不堪,概莫能外。钱,钱,钱!性,性,性!“当代世界,都说是男人的天下,实际上是女人的天下,只要女人放下女性的大架子,以现实的眼光看待人生,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能够得到。而那些可怜的男人,拼啊,抢啊,拼抢得丧失了人的本性,到头来,只博得女人一笑。仅仅一笑。”

  一只小型的鹰突地从驯鹰人小臂上飞起,极其迅疾地拔上高空,嘴儿叼住另一个驯鹰人扔起的塑料圈,张开双翅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似乎向人类炫耀着自己的技巧。

  他感慨万分,“女人问题,没有一个男人能躲得过。男人的女人问题!上帝造了男人,为什么偏要从男人身上取下根肋骨,再造个女人。没有女人,这个世界该多么清静,该少多少麻烦。枫之国,全球,中国,男人所沉重呻吟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

  鹰表演结束了,观众呼拉拉站了起来往外走,沈静坐着没动,仍看着驯鹰人臂上的猛禽,“你暗示我?”

  杨天会怔了一下才明白她之所指,本能地想否认,(天地良心,他真没有花花又弯弯肚肠),话到嘴边,改变了主意。“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在暗示呢?”

  沈静现出一丝得意,“研究妇女,首先就要把妇女的人生对头研究透。男人的女人问题,其本质是男人自己的问题。同女人相比,男人距动物更近。”

  他们随着人流往外走,“别忘了。孔夫子,耶稣,都是男人。”

  “云洁末必洁,云清末必清,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杨天会:“我再提醒您,沈静女士,那是曹雪芹给女人下的判词。”

  “曹雪芹以男人的特性揣度女人。”

  杨天会一怔,笑了,“沈静,你有点偏激。……偏激得有意思。”

  沈静转过头,意味深长瞄了他一眼,“是吗--?”

  杨天会心头一凛,忙沉下一口气,别弄巧成拙,让她给“暗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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