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园随笔之十七 一年一度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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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麦子 于 January 03, 2005 22:14:15:

稻香园随笔之十七

一年一度的告别


这个月一过,二十一世纪的头一个十年就过去一半儿了。时光流逝,不仅女人要感慨芳华如烟,男人也会黯然神伤。回想十几年前,我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心中充荡着万种豪情。仿佛一座天池,在任何一个地方打开一个口子,就会有一条瀑布奔流而下,冲出一条大河来。年轻意味着未来,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据说北京现在流行一句话,叫做“不要惹比你年轻的人”。至理名言!年轻,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而对我来说,日已近午,每一秒钟的咔嚓,都意味着一种可能性的消逝。我在年轻的时候喜欢读现在叫做《读者》的《读者文摘》,曾对其中一位故事的主角产生了滔滔江水般的敬仰,那是一位美国人,他在年轻的时候把一生想要做的事情写了一张大单子,比如读几本什么什么书,爬几座什么什么山,谈几次什么什么恋爱,拍几部什么什么电影,吃几头什么什么螃蟹……大概有那么好几百件吧,这些事情五花八门,八杆子扯不到一起,和我们当时流行的什么“无志之人常立志,有志之人立志长”之类的鼓励从一而终的格言全对不上。所以让我非常喜欢,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是丰富的一生,才是值得过的一生。那个人也如我所愿,采购员一般一件一件地照单行事,做完一样,就划掉一样。最终到了那一日,把整个单子都画满了。如果上帝是一位服务生,就会告诉他,先生,您的菜已经上齐了。于是这位先生安然地合上了眼睛,过完了完美的一生。不过现在想来,这人其实也挺可怜的,虽然看起来他没有成为别的一件什么事儿的奴隶,却成了自己年轻时那张菜单的奴隶。
年轻时还读过中国的励志诗文,“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以前不求甚解,觉得是劳心者治人的意思。现在忽然觉得有问题,或许不是因为躲避劳动之乐,而是无需除草之乐吧?这且不管了,我一向觉得,人生最大的乐事莫过于喜欢自己的职业,而以读书为职业,自然是乐上加乐。然而我现在常常感到苦恼的却是,没有时间读闲书。那种信手翻来,翻到那里是那里;信笔写去,写到何处是何处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我在年轻时也曾为自己虚拟了一个单子,却早已沉进了记忆的深渊,偶尔有点点光影闪过,立即被汹涌的现实之流充当得了无踪影。
今天是今年,明天就是明年了。这样的日子每年只有一次,每年都有一次。虽然年月日只是人的划分,但是时间之流却在特殊的日子表现出特殊的流动,每年到了这几天,人就会有特殊的感慨。我有一位朋友连续几年在这时写年终总结,把一年来的大事梳理一下,发给亲近的朋友们。仿佛单位里发放年终奖金一般。又仿佛秒针的咔嚓积累到了一个份额,咣当一声撞开了自鸣钟上的小门,一些小人跑出来,热热闹闹地吹吹打打,宣告一个旧时刻的终结和一个新时刻的来临。
年终岁尾,一个告别的时刻。罗大佑唱道:“告别的年代分开的理由终不需诉说出口,亲爱的让我再见你一面,请你呀点一点头。”我在年轻的时候曾唱给一个女孩子听,她一边听,一边拼命地点头。见是见了,分还是要分的。一个新的时代不可阻挡地到来了。在现代汉语中,新是一个好词,所以在没有新的时候,还要想办法给它创出来,并且要作为一个工程。真是怪异。有一次闲聊,张辉博士感慨:“为什么要新北京,新奥运?为什么不可以是老北京,新奥运?”前不久看到华新民女士为孟端胡同45号院的消失而痛心疾首的文字,又一个漂亮的老四合院在推土机下化为乌有,连紫禁城都成了盆景,那里还找得到老北京。张祥龙教授在《从现象学到孔夫子》的序言中写道:“我总觉得,我们现在正在丢掉的……是那些使我们是一个中国人的东西,是那让我们觉得有意思,有祖母的爱意和古老城墙环抱的东西。”“‘中国人’面对的就将是一个完全没有真正中国味道的世界,而要过的就将是一种总在艳慕进步者,而自己又总也不够进步的喘气心跳的生活。”就如邯郸学步,学步不成,反失其本。

五年前,2000年1月1日,这是全世界共同渡过的第一个轰轰烈烈的全球性节日——迎接新千年。这是一个来自未来的节日,一个来自未来的地球村的节日。而这个节日,是由基督文明的格里高利历给出的。这是一个巨大的象征,一个有着巨大阴影的象征。
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这是一个全球化的现代化和现代化的全球化的时代。对于这个时代,我愿意采用一个新的命名:有限地球时代!
在人类历史漫长岁月中大部分时段,相对于人类活动来说,地球可以看作是无穷大。然而现在,地球已经太小了。有限地球,这是现代人的生存背景,对于现代社会的一切思考,只有在这个新的背景下展开才有意义。有限地球时代,人类把所有的地方都插上了旗子,就如一盘棋到了收官,已经变不出多大的花样了。时钟的每一个咔嚓,都使人类的可能性减少一分。对于有限地球上食量巨大的人类的未来,我充满了悲观。
既然所有的物种都会灭亡,连地球也会免不了到头那一日,人类当然也不会例外。然而,人类是将寿终正寝,还是将中年暴毙?人类在自我毁灭的同时,是否有权利让整个生物圈为它殉葬?
这些问题也许是可笑的。不过前一段时间精读刘小枫《刺猬的温顺》,倒是平添了几分底气。一个数学家可以为学术而学术,并因此成为优秀的数学家;而如果所有的哲学家都为哲学而哲学,则是荒谬的。因为“哲人天生就要为思考人类‘应该如何生活’受折磨。”思考“什么是美好的生活”,不仅是哲人的工作,更是哲人的使命。尽管这种思考永远也不会有终极答案,但是,“思考何为美好,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本身就是美好的。”
作为一个个人,我们需要思考个体的生存与幸福;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需要思考中国的未来和命运;作为人类的一个成员,我们也要思考人类这个物种的意义和责任。

十年前的今日,1994年12月27日,一个文学青年写了一首《临近一九九五》,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这时天空泛起昏黄的颜色
眯起行人的眼
立交桥下
车声灯影之间
一棵树
一棵树轰地一声倒下了

它的最后一片叶子还在树枝上跳跃

2004年12月22日
2004年12月27日
北京 稻香园

(发表于《中华读书报》2004年12月29日,15版。这里在文字上略有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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