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彼岸(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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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树明 于 January 12, 2005 03:10:12:


                 五十


风林吾儿:

  我和你妈一切都好。你哥你姐也好。你弟正忙着筹备十月一日国庆节完婚之事。

  现在,我和你妈及全家人最关注的就是你的婚姻问题了。你出国五年,获加拿大博士及博士后学位,在国际英文刊物上发表十余篇论文,事业有成,为人类做出了贡献,为祖国争了光。但美中不足的是,你尚未成家。随信寄去三张姑娘像片。这是我和你妈、你嫂、你姐在四十九人中经过反复筛选剩下的。你可在三人中任选其一。这次,一定要深刻理解全家人的良苦,郑重其事,切不可搪塞了事。

  (三位姑娘的简介、家庭状况。略。)

  又,上次提及小麦组曹家风研究员之女曹秀秀之事,切望吾儿用心。曹氏仅此一女,奉若掌上明珠。两年余音讯皆无,老夫妇俩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必要时,可否与中国驻加大使馆联系?或者报警,请加国警察帮助寻找?

  祝风林吾儿进步。

  此致
                  父


XXXX年X月X日于省农业科学研究所马铃薯科研组办公室。


  尚风林看罢信,随手拿起一张 3X4 寸的姑娘像片,眉黛眸明,鼻直唇薄,他赞一声“哦,不错”,连同另外两张扔进了抽屉,里面铺了一层年轻女性的玉照。

  然后,他提笔写信。首先通报近两周来的工作情况。当然是科研获得了“重大进展”,冰川对生物进化的巨大作用即将引起地理学、生物学的“九级地震”,上帝就是冰川,冰川就是上帝。吹吧,反正老爷子见着“有科研成果”就高兴,从来不追问成果在哪儿呢。

  其次,把三位姑娘猛一顿贬斥。“如果我娶这样的女性做媳妇,实在是人生价值的自我损害。”

  第三,如实写了曹秀秀结婚又离婚出走的事。“寻她,就像大海里捞针。中国大使馆很忙,不管此类事情。报警,我是她何人?再说,如果她明明好好活着,我去报警,岂不是侵犯人权?在加拿大,人权为第一权利,谁也不敢惹这类官司。”

  第四,其它。

  写好信,封好,贴上邮票和航空邮签,转身出了实验室,下楼。正要往邮筒里塞,突然觉得良心不安。如果曹老先生看到这封信,不得脑溢血才怪!人家瞧得起咱,让咱寻姑娘。写封信了事,这不是搪塞是什么?!咱老尚啥时候这样过!侠肝义胆从肋旁生出来。

  回到实验室,他提起公家电话,马上给西安大略大学的香港客打过去。他听不懂广东话,港客听不懂普通话,中国人之间只能用英语沟通。

  “曹秀秀的爸爸,就是你的前法律上的父亲(老丈人),来信。问他女儿的情况。你为什么不把离婚的事情告诉他们。”

  香港青年叫戴。“我看不懂官话(普通话)啊。她女儿把我当移民的桥,过了河就拆我啊。我好惨好可怜啊。没心情告诉前法律上的父亲啊。”

  “她离开你之后,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啊。她分去我整整两千加元,拎着自己的箱子,打出租走的。我想开车送她,她都不肯啊。以后?以后就断了音讯了。谁知道她为什么不给她家里人写信啊?”

  “你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尚风林大吼起来,“曹秀秀要离开你,你觉得人财两空,你就杀了她,把她的尸体装进编织袋里,埋哪儿了!”

  顿时,整个实验室内,所有人都把脑袋转向他,僵住了。尚风林丝毫不受影响,声音再提高八度,“我现在就报警!”

  戴那边快要急哭了,“我胆子很小,小小的蚂蚁我都不敢杀。昨天,厨房看见有一只蟑螂,我不敢捉它。我叫出女朋友来,它就不见了。”

  “那好。你有她照片吗?寄给我一张。我不要合影的。你把你铰下来,把她放大,给我送来。”

  “我只有一张,是我们结婚时照的。我要留做纪念呢。您知道,我非常爱她呀。”

  “我看不教训教训你不行。你因爱而杀人。你说你没杀,她那么个大活人哪去了?我可告诉你了,我一报警,警察找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也许,因为都是中国人,尽管语言不通,都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香港人吞吞吐吐,“您告诉我地址,我把像片寄给您。”

  尚风林一想,寄,起码得三四天才能到,若让那个混家伙再耽搁几天,就得等到猴年马月了。“我下午一点半到你家。你在家等我。”

  摔下电话,他出了实验室,进了勃鲁斯教授办公室,“我今天休假。”一句话,扬长而去。

  勃鲁斯教授摇摇头,又把灰白的脑袋埋进了一本摊开的杂志里。尚风林是他的得意门生,从读博士开始,已经跟了他五年。风林,不像其他的亚洲人那样谦恭,谨慎,小心翼翼,倒有点西方人那种想笑就笑、想怒就怒、坦率、自信的性格。他给尚风林绝对的自由,一个月不上班他都不管,工资照开,唯一的条件是把实验结果拿出来,还要高水准的。

  尚风林下午一点十分到了戴住的楼下,车刚熄火,就见戴从一辆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小跑着,钻进楼里。他挺开心。平常就对香港人没有好印象,俗气,显摆,兜里沉俩钱,就自以为天下老大,张口就是软绵绵的、轻飘飘又有点像鸡啄米似的广东话。中国人不会说中国话!

  这个地方叫“普拉斯巷”,西安大略大学的学生宿舍区,清一色的三层小楼群,低租金提供给拖家带口的硕士生、博士生,每幢楼平均住十八家。目前,这里已经成了第三世界留学生的天下,其中中国人居多,也叫小中国城。一位曾在此暂住的中国作家,回国写了一篇报告文学《普拉斯巷的中国人》,如实描述了这里中国留学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冲突争斗。

  其实,戴还是不错的。他猜想,尚风林可能没吃午饭呢,特意在学校咖啡厅买了三份鸡肉炒米饭和三份蔬菜沙拉。“别客气啦,随便吃点。”其实,他的普通话还可以。

  尚风林“哈”一声笑,拉过一份,一口肉一口菜一口米饭一口可乐吃了起来。那架式仿佛说,你看,我是客气的人吗?正要切入话题,戴的女朋友回来了,看见他,狠狠瞪了一眼。他一指饭菜,“你到卧房里吃去,我们老爷们要说话。”

  戴忙将一份饭菜搬进卧房。

  尚风林嫌炒饭太淡,要了瓶盐面,厚厚洒了一层,“你和曹秀秀怎么认识的?”

  这才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只是线太细了点儿,不经抻。三年前,戴一时心血来潮,旷课去了“大灰狗”长途汽车站。去那里干嘛?不知道。反正就想去那儿块。他把车停在汽车站对面的“叨那厮”咖啡店的停车场上,穿过马路,进了候车室。转了一圈,看见一个东方姑娘站在投币电话机前发呆。姑娘衣着朴素,身材修长,头发梳得顺顺当当光光溜溜的。这样的姑娘在香港是绝对找不着的。他心里一动,心里一动,操着两年前去深圳、北京玩学来的几句生硬普通话问她,小姐,需要效劳吗?就这样,他们认识了。他吃惊地发现,曹秀秀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她从考察团的驻地走出来,看见了一个大概像汽车站的地方,看了半天,确定了售票口。她送进窗口一张十加元,也不知售票员说了一句什么,她点点头,售票员递来一张纸。她走进停车场,却不知应该上哪辆车,她朝一个外国老太太晃晃票,老太太朝一辆车指了指,说了一大堆,又把着她的胳膊送到车门口。车到了地方,她看车里一个人也没有了,才下车。下了车,又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这时,她害怕了,想回多伦多,又不知道怎么回去,看别人挂电话,自己不会用。戴的出现,几句半生不熟的普通中国话,成了她的救命草。她就跟他走了。那时,戴一个人租住着一套有室无厅的单身公寓。当时,曹秀秀的签证只有一个月,唯一的办法就是嫁给一个有绿卡的人。戴具备这个条件。他们就结婚了。说到这儿,他脸红了,那时真幸福,他做梦也没想到能找到这样漂亮的姑娘当太太。

  “你小子乘人之危!”尚风林骂他。

  他听不懂。尚风林用英语解释。他摇头:“我帮了她。如果不是遇到我,遇到黑社会的,她的下场就不好说了。如果那样的话,也许,你就好找她了,晚间你开车到红灯街转,就可以碰上她了。”

  他们结婚了。他以丈夫的名义张罗给她办加拿大永久居留权。由于她的身份比较特殊,让移民局查出来可能麻烦,只好花了八千五百加元请律师。每天早晨,曹秀秀到附近一所中学学英语,那里有政府专为外国人开办的免费英语学习班。下午两点放学,四点到附近一家洋人餐馆打工,十一点下班。九个月后,她拿到移民纸。当婚姻接近一周年之际,她向他要了二千加元,甩下一张离婚协议书,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戴的脸上现出被欺骗被伤害的极度痛苦表情。

  “就你这样,还想让人家姑娘跟你一辈子?她走头无路之际,让你捡了个便宜。”

  “我的条件很好哇。家父是香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伯父是中国政协委员。我是博士,毕业在大公司找到工作,起薪就是五万多。”

  “你以为大陆女人有钱就能嫁吗?相片呢?”

  “我这里只有一张,送给你了,我的第一次婚姻就没有纪念品了。”

  “你可以再洗一张吗。”

  “曹秀秀不喜欢照相,一年只照了几张相,全让她销毁了,底片也毁了。这一张是我偷偷保留下来的。”

  “说你笨,绝对不冤枉你。你拿照相机来,照它一个胶卷。”

  戴从铁皮档案柜里取出一个黄色牛皮纸口袋,再从里面取出一个棕色牛皮纸口袋,然后掏出一个淡灰色蜡纸袋,里面藏着一张新艳的结婚照。新娘子头系白纱,身披白色婚礼服,与新郎臂挽臂。由于是全身照,整个面目虽然很清楚,但眼睛一离开像片,你就回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样子。缺乏特征。他仔细看了一会儿,除了她明显比丈夫高一截外,就是眼睛比较大。他盯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突然悄悄罩了一层淡淡薄薄的云雾,眼仁儿漆黑,眼白儿乳青,流淌出一溪涓涓的朦胧,就像明月下的远山和田野,草叶和花瓣。

  为了表示对戴的尊重,尚风林只带走了胶卷,回到哈市,直奔“魔术师奥帕斯”照相馆。店老板、店员们和他很熟,一见他进店,立即热情和他打招呼。他每年要在这里冲、洗、制作两千多元的照片。

  他把胶卷扔给店老板,“(每个底片)各洗一张,制作两张 3X4 的新娘子半身照片。”

  店老板记下来,“洗一。制二,3X4,新娘子。个人付钱?”

  “是啊。私人照片。”

  “百分之百打折。别不好意思。这是我送您的中国国庆节礼物。”

  两天后,照相馆以专递的方式把像片送给了他。大实验室里有一块他自己的小天地,办公桌对着墙,左边和后边是各种各样仪器和装满各种物品的大壁橱,右边的一半是入口,另一半是顶棚的玻璃门大立柜。他双脚放在桌子上,扯开厚厚的牛皮纸袋,撕开相袋,抽出照片,最上面一张是结婚照,手指一弹,扔到桌子上,第二张又是,又扔到桌子上。一连扔了二十八张,手里剩下两张姑娘的半身照。“嘿!”他弹了一下她的后背。这姑娘真纯,一双眼睛一汪水儿似的,瓜子脸,鼻子嘴恰到好处。他盯着她看,又发现她的眼神里涵着无限的抑郁和哀愁,他也跟着心酸起来。好一阵,心酸才消失,他又觉得曹秀秀的这张像片似曾相识。他放下脚,拉出抽屉,放到桌子上,把以前爸爸、哥哥、姐姐甚至还有弟弟给他寄来的姑娘像片一一翻看起来,看着看着,他停住手,抬起头,左手出掌,右手握拳,拳与掌击,蒂儿·李!李娜!她像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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