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改姓


 行不改姓




    树明



               (一)

  科迪·艾德蒙森先生本不想站起来,走出办公桌,主动伸过手去,可他太喜欢
这个小伙子了。铜浇铁铸般的瘦长身材,锋刃削得棱角分明的白肤色面庞,闪动灵
活和光芒的蓝眼睛,桀骜不驯的满头棕发,像一杯血红玛利,散发着新奇、清香、
甘冽;那根绿莹莹、高高挑起的芹菜,是小伙子的谦和、自信、礼貌、准确、诚实
,又带着丝丝若隐若现的粗犷,和固执。

  他站起来的一瞬间,又瞄了一眼摊在巨大红木办公桌上的简历:麻省理工学院
电子工程系博士,博士论文获优秀论文奖,两篇论文发表在国际《电子工程》上。
压着简历,一张光盘,贮存着一套“超级视窗”软件,获北美理科博士生软件设计
优秀发明奖。光盘外套的正中间,印着小伙子的半身照,眼睛无比的亮。

  “科迪·艾德蒙森。”他自报姓名,使劲攥了一下小伙子的大手。谁说美国第
一流的电脑人才是中国人、印度人?这小伙子不输任何肤色。

  “爱的华·夏。”夏爱华颇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往外抽了抽手,这矮胖小老头
,快把骨头捏碎了。“见到你真幸运,科迪·爱德蒙森先生。”

  “幸运?”艾德蒙森先生手握得更紧了。他决定,哪怕小伙子开出天价,他也
要留下他。公司靠什么?第一是人才,第二是人才,第三还是人才!“没准儿,我
不给你工作呢,Mr. Edward--(先生爱的华),对不起。”

  夏爱华暗松一口气,开端良好。人说,《求职指南》上说,老板一看见你就来
了幽默,你就十有八九成了他的雇员。“ X.I.A,夏。”

  “ZIA。”

  夏爱华摇头,“不对。不是 Z.I.A,兹--啊。是XI--A。Xi,
Xi ,Xi,Xi。Xi,夏!”

  艾德蒙森先生试了两次,舌头就是转不过劲儿来,“以后我会说好的。”

  “你现在就能说好。照我说的做,”夏爱华对此经验丰富,很快就纠正了艾德
蒙森的发音,“对了,发音时,再柔和一些。”

  “夏。”

  “好极了。你学会了。再重复一遍。”

  艾德蒙森先生挥起宽厚的白手,模拟式地,在宽宽白白的额上抹了一把,再一
甩,矮壮的身子随之转了一个角度,“今天不用去健身房了。祖上北欧人?”

  “华人。”

  艾德蒙森脸颊动了一下。

  “我是华人。夏在中文里是夏天的意思。”

  简直难以置信,人种已经混杂到这个程度了。科迪·艾爱德蒙森盯着这个年轻
的电脑博士,身材高大,足有六英尺二英寸(约189公分),纯白肤色,棕褐头
发,蓝灰眼珠,脸上棱角分明线条清楚,两腮和下巴一片乌青,两条长腿。

  “我是华人,不开玩笑,百分之百。”

  “你看起来……。”科迪·艾德蒙森哈一声,“哈!有意思。你父亲……。”


  “我父母都是华人。我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是华人。在我的家族中,我爸爸
妈妈四十二年前第一次踏上美国大地。”

  美国颇富盛名的HCN电脑公司研究部主任又哈一声,“哈!有意思。你可以
走了。”

  夏爱华心猛一沉,“我想,面谈还没开始呢。艾德蒙森先生。”

  “谈什么?”

  “比如,我的特长、能力、人格特点等等。”

  “这些都写在简历上。你回去,结果会有人通知你的。”


  夏爱华不甘心被轰走,“艾德蒙森先生,你是不是应该问问我,我想要多少工
资?”

  主任一个一个单词地,“给你多少工资,是我的事。明白了,华人小子?!离
开这儿的时候了!”


  第一天上班,路不熟,迟了不好,夏爱华来得早了一点。空旷的停车场里,只
有他那辆乳白色雪弗莱,远远望着青峻的洛基山余脉,辽阔的凯瑟利那山谷大平原
,一根一根擎天柱般的仙人树,真想大喊,呼啸,震个天翻地覆。

  门卫处传来数声人语,几辆车子鱼贯而入。十五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数眼望不
到边的砂砾,缀着几丝稀稀疏疏的沙漠植物。一夜之间,各大财团不知怎么看好了
这片乾热之地,大笔资金洪水般,倾泄而来,无数大楼拔地而起,形成了这片以电
脑、生物、网络为主的高科技开发区,南不远,是纳瓦霍印地安部落居留地,土黄
矮屋,零零落落。

  停车场上,整齐划一的白线之间,渐渐被黑的、红的、棕的、白的轿车填满了
,规规矩矩。一串串人群,蚂蚁般,蠕蠕爬向各幢大楼。人越来越多,气温直线上
升,乾巴巴地热,连泛着蓝色冷光的大楼也燃起熊熊的火苗子,耀人的眼。

  亚利桑那硅谷,他想起,清晨,父亲在餐桌旁递给他《亚州星报》文娱版,一
首诗的名字就是这个。“硅的骨胳,硅的肌肉,硅在爱情中达到高潮。”夏爱华不
禁要笑,满地的石头、砂子,哪儿都是硅!

  看看表,差十分八点了。他拉开车门,从刺肤的热浪里拽出公文包,正要直身
,猛听车顶盖一阵急促的西班牙风情舞鼓点响。

  “爱的华·夏!”“卢克斯·格易多!”二人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张开双
臂,紧紧抱住,一紧、二紧,再紧一次。

  两人高中同学。上大学不久,卢克斯有了女朋友,两人联系渐渐断了线儿。细
聊,卢克斯刚从亚利桑那大学电脑科学系拿到博士,在HCN上班已经一个星期了
,听说夏爱华也在本公司,且同为研究部,热情又涌上来,再热烈拥抱。拥抱毕,
二人向公司大楼走去。

  远处,一个女性,娇小玲珑,蜂鸟般,轻盈地飞向另一幢大楼。逆光,看不清
颜色,可夏爱华熟悉这体形,一时神不守舍。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麦琳妲怎么样了?”卢克斯扯他了一把。“你全忘了麦
琳妲,是不是?”

  “麦琳妲是谁?”

  “我妹妹。你这家伙,你结束了她处女之身。你全忘了。”

  “噢,你妹妹。”夏爱华两眼发直,晦晦暗暗,一瞬之间,蓝眼珠又活泛亮起
来。“你妹妹。你方才说什么?我好像对她有点印象。还好吧?”
  “二十四岁,离两次婚了。她十四五岁时,最大的盼望就是当你的新娘,给你
的孩子做母亲。离婚快一个月了,还没有男朋友。你怎么样?”

  “我还是那个原则,娶个华人姑娘当媳妇。”

漂  “哇,麦琳妲亮极了,两条美丽的长腿,丰硕的胸,鼻子嘴可撩人了。如果
她和我不是一个父亲,我非娶了她不可。昨天我问她,什么样的人你才能厮守终生
,她突然问起了你。”

  夏爱华忙摆手,“我不是随便更改原则的人。”

  “爱的华,我告诉你,你这是种族歧视。”进了大楼,还有几分钟,二人就坐
在了大厅一角的沙发上,“当你认为只有中国女孩儿可以嫁娶时,你就是对其他种
族的歧视。”

  “那好啊,华人总被你们白人歧视,也该我回报一把了。”

  “我可不属于白人。白人不把西班牙人当白人,比黑人还低一等。”卢克斯一
本正经地,“年初,我碰见你父亲,说你一边读博士一边在公司里做课题,年薪四
万五。HCN,起码得给你五万三吧?麦琳妲就想嫁个有钱的英俊的中国人丈夫。
”

  “没那么多。你呢?”夏爱华反问一句。

  “妈的!”卢克斯骂了一句。“四万九。”

  “不少了。”

  “少多了。爱的!妈的,我是西班牙人,就拼命压价。博士,白人起薪就是五
万二。爱的,这鬼地方我顶多呆半年,顶多呆一年,有了工作经历,我马上就走。
种族歧视!种族歧视,爱的!”

  爱的,爱德华的简称,只有十分亲密的人,才可以这样叫他。

  夏爱华半仰起头,看着窗外那幢女孩儿进入的大楼,嘴角抿得死紧。

  卢克斯察觉了,“怎么了?”

  “才给我四万五。”

  卢克斯差点蹦起来,“你疯了?你接受四万五!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就给四万
五!你太好说话了,好说话得过份!你听我说,工作市场有一个公平的价格,电工
博士的最低工资是四万七,全美排名前二十名的大学的博士,多两千块,博士论文
得奖的,多两千块,做过一个好项目的,多三千块。我拿的是亚大电脑博士的最低
工资,你可是麻省理工的,全美数一数二的。”

  夏爱华耸耸肩,“没人强迫我非得接受这个价格不可。”

  卢克斯两手在双肩前一舞,“我明白了。中国人。因为你是中国人。你是不是
告诉他们你是中国人了?肯定是!”

  “面谈时,艾德蒙森先生发不好我姓的音,我纠正他。他说从没见过这个姓。
我就说我是华人。”

  卢克斯一指夏爱华,“问题就在这儿。你为什么要说你是中国人?这是个人隐
私,你不说没人会问你是哪个种族的。瞧,瞧,你不说你是中国人,谁都会把你当
成纯种白人。帅气的纯种白人小伙子。”

  夏爱华很瞧不起卢克斯这一点,“我是华人!我高兴我是华人。我姓华人的姓
。”

  “说实在的,爱的,你那个姓,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发音,我现在也叫不好你的
姓。还是我九年前的建议,改成‘萨默’,萨默和你的姓一个意思,都是夏天。”


  萨默,summer,是英文“夏季”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改姓?你把格易多改成克林顿、高尔、布什。你本来就属于白人
吗。”

  直率的西班牙小伙子没听出夏爱华话里的揶揄,“你看我这外貌,姓什么人家
都知道是西班牙人。你不一样,你不说你是中国人,谁也看不出来你是中国人。你
爸爸还开餐馆吗?我非常喜欢你爸爸的中餐馆。你记得吧,高中时我们总去吃。”


  “他退休了。现在迷上了炒股票。”

  “他真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当然了,百分之百。”

  “要不要我把你的电话给麦琳妲?她一个人住在一套小公寓里。”

  “千万不要。我该去人事部办手续了。卢克斯,有一件事我需要申明一下,我
没和你妹妹做过爱。否则,我不至于对她没有一点印象。”

(二)

夏爱华买了一份咖喱牛肉炒饭,一盘蔬菜沙拉,一杯黑可乐,转过身,向餐厅大厅
扫了一眼。在办公区里,一人一间鸽子笼,看不出团伙来。这饭时,谁往哪儿一
坐,种族阵线立马分明。那边,美国白人一堆,侃山吹海。那边,印度人一扎,比
手划脚。那边,阿拉伯人一伙,吹胡子瞪眼。那边,俄罗斯人一小撮,头聚到一起,
克格勃似的。厅角围了一大片,黑黄肤,闷头吃饭者有之,静观局势者有之,鼓
着腮帮子喷唾沫者有之,中国人堆。他正要走过去。常雒叫住了他。

“怎么样?”

“还好。”夏爱华坐下,看着常雒饭盒里的酱牛肉。常雒推推饭盒,他叉起两片,
放进嘴里,嚼得有滋有味。“嫂子的手艺?”

常雒又叉了一些放进夏爱华的盘子里。“我上大学时,家里很穷。每月二十多元助
学金,还要省出一半给家里,买不起肉吃。一天,我一个人出了校园,闻到一股特
殊的香味,顺着香味寻过去。原来是新开了一家小酱肉馆,酱牛肉、猪肘子、鸡,
好多好多种。酱牛肉五元钱一斤,我掏出二毛五,‘半两’,我说。卖东西的是一
个姑娘,看看我,切下这么一大块,”常雒晃晃拳头,“切成片,纸包了,递给我。
‘大学生?’她说。我说是。她说:‘这儿的酱肉是整个北京最干净的,想吃,你
就到我这里来买。’以后,我就隔两天去一次。就熟了。暑假的一个星期日,宿舍
就我自己了。我没钱回家。她来找我,说和我去看电影。我一看,date(约会)了。
不行,我不能找一个普通店员吧。我不去,她说:‘啊,每次牛肉钱都是我付的,
白吃了!’我一想,也是,电影那就看吧。所以,这是你大嫂的绝活。”

夏爱华强忍住了,才没笑出大声来。“浪漫。浪漫。写成电影,让陈冲、刘玉玲主
演,准保拿奥斯卡。”

常雒也笑了,眯眯地,“我的那些男同学,都找了个女大学生。女的比男的强的,
离婚。女的不如男的,拼命奋斗要超过男的,家不像家。你大嫂漂亮,个子高高的,
温柔,顾家,给我生了一儿一女,第三个五个多月了,又是个儿子。所以,我觉得,
人生追求的就是一个‘安’字,安安稳稳,平平安安。那些名啊、地位啊,身外之
物,统统不要过分计较。”

夏爱华猛听出点弦外之音,“祝贺你,老兄。儿子出世,别忘了送我一只金雪
茄。”

“那当然。”常雒看着他,“午饭前,主任布鲁斯·劳勃特告诉我,史迪文·麦克
阿瑟和你一个组,他负责。”

夏爱华点下头。早晨,他到班上,就见办公平台上放着一纸通知,八点半,课题组
主任见他。他去了,晚他两天来公司上班的史迪文·麦克阿瑟也在。布鲁斯说:你
俩一组,史迪文是组长。史迪文贝勒大学电脑博士,任过学生会社会委员。具体工
作,常先生安排。

“老常,这种事,布鲁斯决定之前,也不和你商量?你是课题组的助理主任呢。”

“我是‘助理’主任。”常雒把“助理”两个字咬得重重的。“我只是协助他做些
技术管理方面的事。”

昨日午餐,俄罗斯人俄大哥听说他是中国人,就像闻说河里有金子一样,拉了夏爱
华,非要请客不可。无非一块三明治一杯饮料而已。闲聊时,俄大哥讲了两年前的
一件事:课题组主任被IBM 挖走。常雒作为唯一的助理主任,最出色的高级程序设
计工程师,大家伙满以为他会转正。谁知,三天后任命下来,布鲁斯·劳勃特一个
“钻猴儿”,小组组长刚上任一年,就越过常雒和其他资深研究员们,气宇轩昂地,
走进了主任办公间。每年二百五十万课题经费,部下十四员操纵“电脑袋瓜儿”的
战将,年产出值近千万美元,劳勃特先生顿时炙手可热。大黑骡子,一蹶子,把那
东西尥天上去了。你说俄哥们这话说的!

布鲁斯上台后,大权独揽,诸如资金分配、人事安排、提薪晋级等事,绝对一人定
夺。只是技术上逊常雒一筹,不得不放权一些。众人眼明着呢,一旦布鲁斯找到合
适的人选,常雒非得靠边儿站不可。

“这太不公平了。”夏爱华有些愤愤然了。

“想开点,这是人家美国人的国家,白人是主流社会,好事当然先可着美国人、白
人了。”

“去加州,硅谷,那儿华人多,华人办的电脑公司,得有一百家。”

常雒背紧紧靠在椅子上,面前的饭盒几乎未动,眼望着餐厅高高的棚顶。“不少人
对我说过。我也动过不少心。可是,这里一切安排就绪,一动,又要从头来。两个
大孩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都有了固定的朋友,一听说要搬家,说什么也
不同意。我大儿子已经有女朋友了,搬走,不就等于活生生拆散他们吗?我四十出
头了,再往下,该走下坡路了,谋职越来越难。HCN 毕竟是大公司,工作比较稳
定,福利好。硅谷那些小公司,工作玩儿命,说不上哪天就倒闭了。中国人在这里
不易呀。”

“我也是中国人。”夏爱华强调道。

“我知道。”常雒仍沿着自己的思路,“昨晚看电视,高尔发表竞选演说,说美国
的种族歧视就像一个玻璃罩子,你看不见,身在其中的人,却真真实实感觉到。我
虽然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正去解决,也解决不了,但我还是决定,投高尔
一票。我是美国公民呢,不被美国人承认为美国人的美国公民。你看,”常雒指头
动动,指向餐厅一角,一个皮肤黢黑的印度人,“那个,”指头移动了三十度角,
“那边那个,”常雒扬起下巴,点了一下,“这是HCN 的政策,少数民族职务最高
不得超过课题组助理主任。主任以上的,部主任、公司副总裁、总裁,清一色白人。
最惨的是黑人,连助理主任都捞不着。”

卢克斯端着托盘路过他俩,掏出一张小纸片,递给夏爱华,“麦琳妲的。她说,你
不给她打电话,她绝不会给你打电话的。”

夏爱华接过,看也没看,揣进兜里。他心潮起而复落,落而复起,对常雒说:“我
明白你的意思。忍了。我会和史迪文好好合作的,服从领导。”

常雒颇凝重地,“你中文真棒。听、说、表达,足可以假乱真。”

“老常,上班六天,你这话我听了六次了。我是华人,百分之百的中国人。”

常雒笑了,“我没否认你和我一样。我看过一个电影,名忘了。二战时,两军对垒,
一方,法国?我忘了,无意之中泄露了首席作战参谋的名字,对方立即判断出这方
可能采取的战法。果不其然,这方大败。年龄、姓别、婚姻、种族、财产等等,一
方面是个人隐私,更重要的,是个人资讯。泄露了,往往置自己于不利之地。”

“我是华人,我不希望别人误解我的种族。我更不希望从别人的误解中得到好处。”

常雒垂下眼睛,叉子拨拉着饭盒里紫色的酱牛肉和翠绿的炒油菜叶,好一阵子,脸
上含了丝丝缕缕微笑,若隐若现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不往
下说了。

夏爱华莫名其妙了几秒,旋即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常雒脸红了一下,摇摇头。他接不下来。

夏爱华很得意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黄金散
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邱生,将进酒,杯莫停。
你知道,岑夫子、丹邱生是谁吗?很明显吗,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呗。就像我对你说,
”他举起可乐杯子,“老常,干。”

下午,夏爱华和史迪文从常雒那里领到活,谁都没说话。

一般来说,一套软件非常大,绝非一两个人、三几个人能编写得了的。故按功能分
解成若干块,由一个人或几个人分头完成,然后再合并。一个软件程序员,其地位
是否高,重要性是否大,就看被分配的“块”的份量。夏爱华和史迪文被分配的“
块”只有小拇指甲那大,这么小的东西,对一幢摩天大楼来说,实在可有可无。以
他们俩的能力和经历,就是喝杯咖啡的功夫。

就是一小杯咖啡,史迪文也不想与人分享。“你继续看软件的总体方案吧。”

他是组长。夏爱华只有服从的份儿,可心里这个窝囊!读博士第三年时,微软公司
的视窗 98 上市。他一试,毒虫横行,处处陷阱,一不小心,毒虫就咬你满身大疱,
栽进隐阱,还没有办法救你出来。他就试着编了一套新的视窗,取名“超级视窗”,
参加了全美电脑及电工博士生的程序设计大赛,一矢中的,获优秀发明奖。奖金虽
然很薄,却是支撑起人生大厦的奠基石。满以为,毕业了,拿着博士学位,又有丰
富经历,一进公司就能拱起大来,其实人们并不把他当回事,水泥里的小卵石一
颗。哪儿呀,连小卵石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愤愤了一气,心态渐渐平复,他开进电脑语言编辑软件,键盘噼哩啪啦,没两个时
辰,就把软件编完了。检查了一遍,存盘,打印,退出编辑软件。端了镂花茶壶,
去咖啡间续开水,遇见史迪文正端着咖啡往外走。

“怎么样?”

史迪文耸耸肩,嘴角撇撇,“一片小蛋糕。我替你干活,晚间你得请客。这是什么?”

“茶。这是最著名的中国绿茶,减肥,防癌,防心血管疾病,防老年痴呆。”

史迪文立即把满杯的热咖啡扔进垃圾筒,“我爷爷就患老年痴呆症,我害怕遗传给
我。”

说了几句话,史迪文端了一杯茶走了。他又续了点热水,突然,一道强光,脑子里
一闪,疾步走回工作间,调出总体方案,细细往下读。下班了,人都走光了,卢克
斯叫了他一声,他胡乱应了一下,仍眼不离屏幕,左手伸进纸碟子,掰下一块饼干,
送进嘴里,再抓起茶壶,嘴儿对嘴儿,灌一口,咽下去,右手中指一敲键子,翻到
下一页。

看了一半,他的背紧靠住椅背儿,从硬盘上删掉下午编写的程序块,抓起程序打印
纸,一撕两半,一扬手,扔进废纸篓里。博士二年级时,他在一家公司做课题,给
一位印度老工程师打下手。一天,老工程师交给他一个“块”,让他一个星期做完。
他扫一眼,说:不用一个星期,两天就够了。他故意多说了,实际上,半天就够了。
他想找个机会去纽约唐人街,那里华人女孩儿肯定少不了。第四天,他把磁盘和打
印件交给老工程师,老工程师只掂了掂打印件份量,不足十五页,看都没看,让他
仔细地、认真地读懂总体设计方案,重新做一遍。他起早贪黑,整整干了五天,才
做完。这次又是这么回事。看似很简单的问题,和总体设计方案一联系,立刻就千
百倍地复杂起来了。

他脑子里涌动出一股快感,一个完整的五维抽象图象,像三维水域里的水母,不断
变幻着形体,出现在眼前。他没了自己,与五维图像融合在一起。这里一个接口,
那里一个接口。劈哩啪啦,只闻键盘沉稳地起伏,电脑屏幕一页一页卷下去。

电话铃响,他抽身一闪,回到三维空间。“爸!”

“你加你班吧。你妈说你什么时候回来,韭菜合子馅都拌好了。”

夏爱华手里的小鼠标乱窜,退出程序,“我马上回去。爸,我告诉您一个小把戏。
头儿,就是那个中国人,下午给了我一段很小的程序,里面有一个大骗局。我一眼
就看出来了……。”

父亲在那端颇自满地大笑起来。爱华四岁时,他就发现小儿子对多维抽象图象和空
间有着非同一般的理解力。经历了对大儿子、女儿的失望之后,他把数学家的梦想
放在了小儿子身上。从那时起,不管经历了人世间的怎样变化,他都始终如一地对
夏爱华进行三种思维训练:东方思维方式训练,以提高把握总体的能力;纯数学训
练,以增强逻辑思维能力;中华文明教育,以平和、内心协调的态度面对人生。这
后一点,更为、更为重要。美国社会狼吞虎食,压力如此之大,正常人都染上心理
疾病。何况……。小儿子高中时喜欢上了电脑,他尊重他的选择。所以,儿子回家
吃完饭,又坐到电脑屏幕前,被他逼着,关掉电脑,洗澡,睡觉。

第三天午餐时,夏爱华站起来,出了办公区大厅,见史迪文在前面走,心一动,大
步追上去。

“嗨,史迪文,今天好吧?”

史迪文矮他半个拳头,略有点胖,淡棕色头发拢到脑后,扎了一个猪尾巴,“不
错。你呢?”

“活儿做完了?”

“一小片蛋糕。听说,你是中国人?”

“半点错无。百分之百。”

“可从外表上一点看不出来。”

“表象往往把人引入歧途。就说这活儿吧,看似简单,实则布满了迷魂阵。”

“噢。”

见史迪文未置可否,夏爱华就知道百分之百坏菜了。可是,同事之间,有些话是不
能直说的,更何况,史迪文是头儿,已经把他从这个活儿踢了出去。

史迪文压低声音,“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多一点,我就干完了。常,那个和你没有
半点相同之处的中国人,就给咱们这个活儿,娘的。”

出了电梯,夏爱华下了决心,“我想,你最好仔细读读总体方案,不像你认为的这
么简单。接口……。”

“对不起。”推开通往餐厅的玻璃门,走廊旁有一架自动取款机,史迪文过去了不
到一分钟,捏着两张钞票回来,“我知道中国人聪明,善于从总体上考虑问题。但
你不是。常把我当成一般的博士了,末流博士。我参加过 APPT 操作系统设计。你
大概不知道 APPT 操作系统吧?”

夏爱华摇一下头。“中国有句成语,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都是在不知不意中犯
错误的。”

“我?”史迪文半转身,面对夏爱华,指着自己的鼻子,“该不是嫉妒我吧,我没
让你干这个活儿。我是好意,本来就用不着两个人干。”

夏爱华看见常雒端着饭盒,向一堆中国人走去,想起派活时,常雒一再嘱咐他俩一
定、必须读懂总体设计方案。“我也是好意。讲经历,我可能比你要多一些。”

“好极了。我可以向布里斯建议,你做我的头儿。”

“你曲解了我的意思。”夏爱华心里窝了一团浓烟,忽啦一下,冒出了火苗子。“
请你不要用欧洲美国人的思维方式,揣测华人的善意。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我
的建议。”


   (三)

不成文的规定,交活那天,雇员八点上班,活一交,就自由行动了。等于放假一天。
夏爱华躲在办公间里,捧着一本《三国演义》,渐渐读了进去。八点二十多了,他
书本“啪”地一合,拿起厚厚的两个白色大档案袋。他绕了一个弯,路过史迪文办
公间,电脑屏幕上几只小鸟在飞,工作台上干干净净,显然,人已经走了。他一阵
心跳,又有点愧疚,犹豫了一下,朝布里斯·劳勃特的办公间走去。走着,走着,
他叹了一口气,没成想弄成这个局面,刚工作,就像狼一样撕咬起来了。

整个研究部仿佛一个大车间,二百多人,全部压缩到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偌大的办
公区,被硬塑板隔成一间间方方正正的“鸽笼子”,仅够一个人用的,没有门,半
壁豁口通向走廊。偷懒打个盹,无事望房笆,和情人朋友煲电话粥,串门(笼?)
侃大山,请你别想!隔壁一声咳嗽,放屁,听得一清二楚。

课题组主任布里斯·劳勃特的办公间比一般雇员的大上两倍,同事私下称为“鸡窝”
。鸡比鸽子大,鸡窝当然比鸽笼子大。这是正面意思。不十分正面的意思就有些不
尊重了,妓院也叫鸡窝。

夏爱华敲了两下鸡窝板壁,劳勃特向他露出一个笑模样。他走进去,拉过一把椅子,
坐了。他弄不明白,十五个人,两个头儿,材料为什么偏要一式两份,正副头儿一
人一份。

“这是我做的活儿。”

劳勃特不解,“史迪文已经把你们的工作交给我了。”

“不。他交给你的是他做的。他说他做了,让我看总体方案。他怎么做的,做的什
么,我一概不知,他只让我在报告上签了字。我不能不签,他是我的头儿。这个是
我做的,只有我自己的签字。”

劳勃特颇装腔作势地“噢”了一下,“我知道了。你的你留着。”翻出史迪文的报
告,“你在这上面签字了。这证明,这个工作是你们两个共同做出来的。你们干得
很好,我非常满意。”

夏爱华知道,主任正收活,没有时间看史迪文做的活,这些好听的话,就像肥皂泡
一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事实是,我们对这个活儿有不同的观点,得出的结果
也不一样。我们并没有合作,他自己干的。”

劳勃特觉得,有些话必须得告诉这个中国小子。他不喜欢夏爱华,常有被愚弄的感
觉。如果不是……。布鲁斯·劳勃特先生忙止住情绪的下势流动。管理学专著上,
每每谈及中国人的民族性,什么事都刻意模糊,永远没有一个明确、准确的说法。
所以,管理中国人,就必须把话说明白,不容一丝“曲解”的空间。“我应该告诉
你一个规则。对公司来说,最重要的是产品。OK?你和史迪文是一个团队,相互配
合很重要,或许你的能力比他强一点,或许他的能力比你强一点,这不重要。重要
的是产品。OK?实际上,按你说的,实际上,这一个多星期,你什么事情都没干。”

“我干了。这就是。”

“对不起,我现在的事情很多。你的报告你拿回去。OK?”

夏爱华只觉颅骨里一万把小号、萨克斯管、大提琴齐鸣,各奏各的调,眼前变幻着
无数的奇形怪状,直到有一个声音呼唤他。他眨眨眼,常雒拽过一把椅子,请他坐。
办公台上放着一张纸,底下签着史迪文·麦克阿瑟的名字。纸旁边,厚厚一摞子档
案袋。

“老常,”夏爱华说了一句中文。

常雒右手食指在唇前晃了晃,轻轻嘘了一下,“英语,公司的政策。”

“这是我的活儿。”夏爱华改用英语,递过一个档案袋。

常雒接过,放在那摞档案袋的最上面,“一个朋友从国内来,带来一包最上等的茉
莉花茶,请等一下,我给你泡一杯。”说着,出了工作间。

夏爱华四处瞅了瞅,眼睛落在史迪文写的那张纸上。史迪文首先汇报,为编写这个
程序,查了多少资料,跑了多少次图书馆,每日晨六晚十二工作,妻子如何抱怨被
冷落,这个程序编写得如何之好。总之是报功。这是美国人的习惯,从来不会放弃
表功的机会,就是见了小猫小狗,也不忘吹嘘一通自己。夏爱华顶讨厌这点了。接
着,史迪文写道:百分之九十多的工作是他做的。听到脚步声,他把脸转过来。一
个人匆匆从走廊走过。如果说,几分钟前他还有一丝不安和内疚的话,现在已经完
全、百分之百的心安理得了。

他详细向常雒讲了事情的经过。“我在他那份报告上签字,仅仅承认我和他是一个
小组的。他编的软件,我连一个字母都没写过。”

“你和布鲁斯说过了?好。我也知道了。我想,你们写的一样不一样我不知道。我
想,因为史迪文是负责的,又是先交上来的。先用他的这个。你在上面也签了字。
如果……,再用你的。”常雒说着,手指头在那页纸上轻轻弹着。

合成测试时,一碰上史迪文的“块儿”,无论怎么调试,就是不工作。实验室里,
十五个人,瞪着十五台电脑,一动不动,石雕木刻般。显然,完成工作的计划,至
少要推迟一个星期。

布鲁斯·劳勃特拿起史迪文的软件打印件,使劲往桌子上一摔,瞪了史迪文,又将
牛眼落在夏爱华脸上,“你们他妈的干什么了?!”

史迪文脸灰一样惨白,半仰着,一忽瞪瞪这儿,一忽瞪瞪那儿。

夏爱华举起手,“我和你们两个头儿说过了,这个‘块儿’我一个字母都没写过,
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劳勃特:“你俩儿一个团队,对吧?史迪文做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作,你做了百分之
十,也许就是你这百分之十出的错。”

常雒抬起两手,“静一静。静一静。爱的华·夏先生,你把你写的‘块儿’拿来。”

夏爱华打开公文包,掏出光盘,递给布鲁斯·劳勃特。劳勃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又递给常雒。常雒领着夏爱华、史迪文和另三个人,搞软件合并,余者休息,劳勃
特在旁督战。测试时,只是在一个接口处做了点微调,顺利通过。

除了两个领导和两个当事人外,组员们做着各式各样的小动作,可以看出,史迪文
受挫,他们都挺开心。课题组形同小联合国,白人五个,中国人三个(如果算上夏
爱华,就是四个),三个印度人,一个俄罗斯大哥,一个西班牙人,还有一个伊朗
人。五彩缤纷的肤色、发色,语调各式的英语。少数民族们,见纯牌美国白人一副
难受的样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而几个白人,反感史迪文年轻气盛,动不动就跟
在主任屁股后,弄出两声谄媚的笑。

夏爱华瞄一眼史迪文,有些不忍,“史迪文,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只
想证明,我干的活同样漂亮。”

史迪文眼不离房笆,“全是我的错。如果我的不妥伤了你的感觉,我向你道歉。”

俄罗斯大哥:“新手吗,常犯的错误。”

史迪文下移目光,朝老俄狠狠瞪去。这话忒毒,挑明了史迪文缺乏经验,难堪重任,
油渣子发白。


又经过几次实战练兵,常雒给夏爱华和史迪文写了很好的评语,经布鲁斯批准,二
人正式上岗。这期间,史迪文还是头儿,吃了一堑,再也不敢对夏爱华动弯弯绕了。
夏爱华也一秉待人以诚原则,非常合作。常雒一设机关,让二人尝了点苦头,煞了
傲气,就没有再“整治”他们。与人为善吗,中国人的传统,常雒常说。

半年后,软件开发转入新战场。研究部主任科迪·艾德蒙森先生亲自挂帅,组建了
五人核心领导小组,其中有布鲁斯。人们明白,布鲁斯的官运有享通了。按软件功
能,分派给相关课题组。课题组再将功能细分,分派给相关小组和个人。布鲁斯课
题组承担了整个软件的核心部分。他又雇了几个新人,分到各组。又从各组抽出几
个人,组成新组,主要负责软件的综合接口,同时也承担一点设计。组员依次是史
迪文、夏爱华、印兄弟阿朗博士、樊晓风,组长是老俄大哥。俄大哥四十多岁,曾
在乌克兰明斯克一所大学任电脑教授。苏联解体后,因受乌克兰人排挤,遂谋职到
美国,是研究部公认的硬手之一。英语一塌糊涂,卷舌音能把人卷晕过去。

小组成立时,布鲁斯特别强调,史迪文有助理组长之责。俄大哥有股子俄罗斯人的
倔劲,闻此言,就让史迪文和樊晓风“共同”搞软件设计。软件综合接口,是相当
关键而重要的工作,史迪文被排除在外,当然不高兴。可是,HCN 和所有大公司一
样,实行的是军营制,一级管一级,下级只有听命的份儿。唯一比军营自由的是,
不高兴,不想干了,你可以辞职走人,不会因为开小差,被军事法庭判刑。

俄大哥开始怕出错,不大相信两个后生,大权独揽。干了一段,发现夏爱华是块材
料,软件拿来,机上一试,一有问题,不待查找,夏爱华就知道哪儿不对劲了。俄
大哥满高兴,磁盘在工作网上呢还是他妈的在你脑袋里呢!和各小组混熟了,一时
遇上难解之题,也常邀请夏爱华参预讨论。印兄弟阿朗略嫩一点,但也说得过去。
动不动,在公开场合,俄大哥就咕噜、咕噜,鸽子唱般,指着夏爱华和阿朗,“俄
罗斯、中国、印度,政治、军事联合,把美国佬挤出太平洋、印度洋、地中海。”

渐渐,夏爱华发现,这个软件好像是一个新的电脑操作系统,像微软视窗,又有点
不同。一日深夜,越想越睡不着觉,抄起电话,向常雒拨去。

果然是。科迪·艾德蒙森野心勃勃。去年,微软一被指控违反了反垄断法,艾德蒙
森先生就预计比尔·盖茨完了,微软完了,个人电脑操作平台的竞争进入战国时代,
就看谁能在微软解体之际,最迅速地、最先地拿出超过视窗 2000 的操作系统。此
事是本公司的最高绝密,除了核心小组成员之外,谁都不知道。常雒也是搜集了种
种蛛丝马迹后,加上分析,得出的结论。

“据说,小夏,当部主任听你说自己是中国人后,本不想要你了的。可你那张光盘,
获奖的‘超级视窗’,布鲁斯认为有用。部主任艾德蒙森还特意叫了我,”电话里
传出两声婴儿啼,嫩嫩的,娇娇的,常雒说了一句你把孩子弄走,“对你的光盘做
了详尽分析。我说,微软的视窗 98 到处是虫子和陷阱,一不留神就被咬一口,或
掉进坑里爬不出来。爱的华·夏把它们一一指出来,用自己的方法灭掉毒虫,填上
陷阱,是否实用是一回事,但思路相当有创意。人才,人才难得。”

显然,这次分配他到俄大哥手下搞综合接口,也是发挥所长呢。他的思维开始溜号,
别的地方,干这种活的,起码要挣八万块,在微软,可能挣到二十万。狗娘养的,
才给四万五。太拿人不值钱了。突然,一股焦燥窜进他的心口窝,天灵盖正中猛袭
来一阵剧痛。他张大嘴,刚要叫,痛又无影无踪了。

“小夏,这事你得保密,不要和人说。其实,我这一级的,搞综合接口的,好些人
都猜到了,但谁都不说。谁说了,谁就有麻烦。喂,喂,小夏!”

“我听你说呢。”

“今天下午,俄哥们请了一个星期假。布鲁斯说这啥时候,我也请他再考虑考虑,
这么忙。俄哥们最后说,他有要事。”说到这儿,常雒停住了。

夏爱华明白了。放下电话,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五维图象嗖地一下子从前额飞
入,多维经纬织成一张又一张网,重重迭迭,又呼地一下子散开。图象一点儿一点
儿隐去,变成了字符,一行行,排列有序,光速般一闪,万道蓝光射进深处,比针
尖还小的圆点放出金色之光来。他被金光笼罩,无形的巨网,铺开盖地,裹住了他,
一阵极度的愉悦的快感。

睁开眼睛,远山尖上映出几缕灰色来,换了泳裤,来到后院游泳池,一个猛子扎进
深水区,游了一会儿,回到卧房,打开电脑,他的身子轻轻腾起,然后一跃,扎进
巨网之中。

当他把程序存入磁盘,装进公文包时,一轮太阳灿灿地,正将巨大的能量洒往人间。
吃了母亲煮的大米绿豆粥、咸蛋,素炒菇笋,喝一大杯凉奶,在母亲两颊上各亲一
口,抱抱父亲双肩,提了公文包,出了房门,又转回身,“爸,妈,今晚我给你们
一个大大的好消息。”

望着儿子驾车离去,母亲对父亲说:“老二办事真拖拉,找个姑娘,一百年了。”

“台湾女孩比较不保守,你又要漂亮、有学识、贤慧、温柔、处女,台北虽大,不
好找啊。”

母亲叹口气,“二十七了。大陆姑娘呢?”

老头子放下报纸,摘下花镜,“大陆无亲无故,联系不上。再说,改革开放,大陆
姑娘也不保守了。”

老太太叹口气,“又怕拿唐诗考人家。”

前年,夏爱华暑假回家,经介绍,认识了一个亚利桑那大学的大陆女留学生,学人
类学的,算不上漂亮,可挺温顺的,彼此开始都挺满意。一天,他朗诵了半首岳飞
的《满江红》,女留学生接不下去。他又让女留学生背半首唐诗,他来接。女留学
生背不出来。二人爆发了一场“不会唐诗的中国人还是不是中国人”的争论。女留
学生气得扔下一句“神经病”,愤愤走了。夏爱华伤心了好几天。

父亲从报纸上抬起眼睛,摘下花镜,“今天晚上会有什么好消息呢?”

(四)



夏爱华站在“鸡窝”入口,弹弹硬壁。布鲁斯·劳勃特转过头来。他递过光盘。布
鲁斯看着他脸,接过去,插入主机。屏幕一阵翻江倒海,天崩地裂般,瞬间,如棕
榈下细沙,抱着一湾蓝水,风平浪静。天边涌来一片云,云中推出一行字儿:超级
圣婴。一个新的操作系统的名字。

如果说昨夜以前,他对HCN 开发新的操作系统还是依依稀稀的感觉,那么和常雒一
席谈,感觉化成了参照物,前景明确、思路明确、标准明确,一夜神思,他在“超
级视窗”的基础上,设计了这套目标软件。你布鲁斯、HCN 不是要取微软视窗而代
之吗?照我的方案办好了。

“好。干得好。”布鲁斯微笑着,“你怎么想起搞这个?”

夏爱华身子往后一蹭,坐在办公台上,“我们现在搞的,不正是这个吗?”

“你指的是……?你想的对。微软完了,该轮到 HCN 了。”

“还有布鲁斯·劳勃特!下一个比尔·盖茨。”

布鲁斯脸上泛起粉光,“你说的更对了。爱的华·夏。我真佩服中国人,聪明,绝
对聪明。公司的机密,你刚来一年,就猜出来了。好,”说着,转椅一转,面向屏
幕,“我再看看。”

夏爱华一时意识中枢短路,这、这就完了?完了?!但很迅速地,他恢复了原态,
“昨夜,我一宿没睡。”

“对不起。你可以回家去,休息一天。”

夏爱华迈动着双腿,铅般沉重。年初,所有人的工资普调百分之二点九。他工作不
满一年,没他的份儿。昨晚灵机一动,拿出个高水平来,布鲁斯一高兴,趁机提出
长薪,一旦俄大哥另谋高就,组长他人莫属。谁知,布鲁斯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他
心里憋火,以退为进?还是以进为进?他猛一转身,返回“鸡窝”,使劲敲了一下
硬壁。

“头儿,我想和你谈谈。”

好一阵,布鲁斯的眼睛才离开屏幕,“什么事?”

“私人的事。”

布鲁斯立即换上一副为难面孔,“你瞧,我正忙着。”

“这是我设计的。”

布鲁斯明白来者不善了,整个身子随转椅转过来,头、胸、腹、两个大腿,齐齐对
着夏爱华,声音低而沉重,“公司为什么付你那么多钱?这是你的工作。”

“那好,就说说我的工作。我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你去问问组长。我是三级副研,
可我干的是三级研究员的活。在 XXXX 公司、XXX 公司、XX 公司,做我这种活的,
最低薪是八万。我多少?四万五,一个硕士生的工资。”

布鲁斯没说话。他有足够的经验应付这档子事,哪年没几个人抱怨工资低?特别是
这些少数民族,连公民都不是,给你们工作就不错了,挑肥捡瘦,如果不是看中你
们那点技术,早一脚踢楼外去了。他向夏爱华一指会议室,直走过去。鸡窝和鸽笼
子只隔着一道硬塑厚壁,声音一大,隔壁能听见。

他给夏爱华倒了一杯咖啡,再给自己倒了一杯,加了糖、奶粉,慢慢搅着。至今,
他还有残留着被愚弄的感觉。每年三、四月份,那些即将毕业的硕士博士们,把简
历和求职信甩得满天飞。那天,布鲁斯收到十一封厚厚的求职信,他撕开一封,扫
上两眼,随手扔进废纸篓里,再撕一封,再扔,再撕,他手停住了,一个光盘纸盒,
印着一张照片,一个英俊的白人小伙子,左手捧着奖杯,右手擎着得奖证书,照片
旁有几行小字儿,《超级视窗》,他心一动。细细看简历,真他妈完美无缺,这家
伙,不是个天才,就是个十足的骗子。他当即决定,面谈,雇用,并将此事通报了
科迪·艾德蒙森。只是这个姓有点怪。

叫不准人的姓,乃失礼之事。他指示助理主任常雒,弄清楚XIA 的发音。面谈那天
早上,常雒告诉他,这个音是“夏”。在常雒的纠正下,他反复练了数次。怎么也
没想到,这竟是中国姓。面谈完毕,他亲自把夏爱华送到科迪的办公室门口。返回
“鸡窝”不到五分钟,科迪来电话,当头一句“你把个中国人弄混了!”

数年来,白种人出多进少。在白人中培养和选拔中高层管理人员,难度越来越大。
所以,科迪·艾德蒙森先生仿效中国培养第三梯队的做法,从新人中物色好苗子,
业务精,人品素质好,首要条件是美国白种人。谁知,布鲁斯失察,把一个中国人
当成了欧洲美国人。

被顶头上司揶揄了几句,布鲁斯这个气呀。可是,从工作角度考虑,夏爱华的《超
级视窗》足以证明此人有用。那就给他中国人的价格吧!

“夏先生,公司有政策,长工资、提级,不是你一提要求,我就必须做。当初,四
万五是你同意的。”

“当初,我不知道市场价格。还有我的工作量,史迪文和樊风在软件接口上的活,
我承担了三分之二。”

“那是你们组里的问题。”布鲁斯顿觉此语不妥,忙往回拉,“对不起。我不干预
小组的事情。你知道,小组的工作量是经过严格计算的。”

夏爱华毕竟刚出校门,闻言立即卡了壳。用人之际,布鲁斯也不想把局面弄得不可
收拾,活得干,工资也不能长。

“夏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的工资不低。这是什么地方? HCN!任何一个工程
师,出去就可以当总裁。你的工资确实不高,长工资时,我会考虑的。”

夏爱华愣了一会儿,“那、那你把光盘给我,等你给我长工资时,我再给你。”

“那是工作资料,属于公司,不是你个人的。如果你据为己有,是违反法律的,会
蹲班房的。”布鲁斯开心极了,站起来,拍拍这个白肤棕发碧眼的中国小伙子肩膀,
“好好干。中国人聪明,勤奋,你的工资会长上来的。搞一项好专利,说不定圣诞
节时你就是百万富翁了。回家休息。晚上,挑一家中餐馆,我请客。”


整个被涮!夏爱华向俄大哥打个招呼,出了办公区,空洞洞的走廊,日光灯惨白,
上下两壁鬼洞一般。电梯门开了,里面有人,他不愿看见人,转身奔了楼梯。这人
生,仿佛梯阶,折叠着,前方总是向下,回首望去,总是从上方折下来的。突然,
他笑了,转过身,向上走了两步,一回头,从绝壁攀登上来了。他迈开大步,一步
三个阶梯,从四楼直奔“绝顶”,推开铁栅栏大门,顿时,山卧脚下,天悬腰际,
北望,百万人口的大都会浓缩成巴掌大小。他长呼一口热气,解开胸前两个纽扣,
先贤不是说了吗,胜不骄,败不馁!吃一堑,长一智。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出了“绝顶”,一进楼,凉爽的清风扑面而来,他站在电梯口,刚要按下楼键子,
猛见那熟悉的身形,娇小玲珑,袅袅娜娜,飘来一般,落在身边。

“嗨。”他打声招呼。

女孩儿眼里含着温柔的微笑,樱唇微启,“嗨”软软地,轻轻飞出光洁的齿间,但
却那样有力量,扣人心弦。他认识她,虽然那是无数的日子前相距千百英尺的一瞥。
他认识她,虽然她披一头金发,但发根儿是黑亮黑亮的,瞳仁乌亮而会说话,皮肤
细腻渗出晕晕黄意,直直的身板,胸前若隐若现两轮,小胳膊小腿。

女孩儿伸出手,“爱丽丝。”

夏爱华忙将汗湿的手西装上蹭蹭,好一只柔若无骨。她肯定是东方人,但他不敢绝
对断定她是中国人,只好用英语回答,像她一样,省略了姓,“爱的华。喝杯咖啡
好吗?”

电梯里,夏爱华眼睛不知看哪里好,碰她一眼,立即沿折射方向移去。爱丽丝嘴角
蕴着微笑,黑黑的小而圆的秀目微仰着,盯着他的脸。

爱丽丝说,她是生物学技术员,在 O&J 生物公司上班,“不是 O.J.·辛普森的 
O.J.。”

夏爱华突然抓住了她“辛普森”的最后发音有点像父亲。女孩儿的美式英语很捧,
用词准确。可仔细一听,每句话的尾音还是不那么地道。典型的中国式英语发音,
又加了点英国味。

夏爱华买了两杯咖啡,放在爱丽丝面前。“中国人?”

爱丽丝在鹅黄底淡紫花连衣裙里挺挺身子,黑黑的眼珠一飘,“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英语发音,和我爸爸的英语发音一样。所以,我肯定,你不是在美国出生
的。”夏爱华改用中文说道。

“你在中国留过学?”爱丽丝用英语问道。

“您看我像在中国留过学吗?”夏爱华喝了一口可乐,轻轻在嘴里漱了漱,咽下去,
用中文问道。

“您的中国话棒极了。足以以假乱真。”爱丽丝的英语很好听,丝毫不像美国女人
那样,一说话,就大嘴开咧,声音从胸腔子里直接冒出来。

“我是中国人。华人。”

“什么……?你是华人?”爱丽丝见夏爱华不回答,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一个
英俊而成功的中国男人,娶了一个漂亮的美国人太太,历经数代,就有了一个高大
英俊的华人青年。有中国姓氏吧?夏。这就对了,其实血液里,华人的血统已存留
无几。”

“统统皆错。我父亲是中国人,我母亲是中国人,六十年代中期从台湾来美国。你
知道我名字的意思吗?爱的华·夏,爱的华夏。我的中国名字夏爱华,夏商周的夏,
爱我中华。”

“你、你、”女人看着面前这个纯白皮肤的青年男子,棕褐色头,蓝灰眼珠,脸
上棱角分明,两腮和下巴的肉里一片青茬子,大高个子,两条长腿。“、开玩笑
吧?别拿我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开心了。”

夏爱华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语调顿时生硬起来,“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中国话?”

女孩儿嗑嗑巴巴、犹豫犹豫、吞吞吐吐,“我、我已经不、不会说中国话、话了。”

“对不起,到美国几年了?”夏爱华用英语问道。

“七年,一年英语学校,三年大学本科,别人要读四年的,两年硕士,O&J 快一年
了。我是单身。”

夏爱华看看她的染发,刻意往白了修饰的面孔,载蓝的假睫毛,做出一个礼貌的微
笑,“我得走了,重要事要办呢。对不起。”

爱丽丝敲着高跟鞋追上来,“你可以把电话号码给我吗?”

这是一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夏爱华头也没回,“再见!”

“你是白人,你说谎!”

(五)


霍顿路一直伸向北,插进大山里头,波浪型路面一忽把人举向峰头,一忽摔向谷底,
心在胸腔子一忽涌上嗓喉咙,一忽沉入丹田,血一忽集中到脑袋顶,阵阵眩晕,一
忽不知何往,世无它物,颇刺激。每逢峰谷,他嗷嗷大叫,或发出尖厉的长笑,小
青年儿似的。前面是格兰特大道,他猛一踩闸,狠打方向盘,左拐,直奔帕克商场。

他给父亲选了一件蓝色游泳短裤,给母亲挑了一套三点式,想母亲见了三点式的表
情,不由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笑?”

夏爱华视角边缘模模糊糊一个丰满女人,扬扬手里的女式泳衣,“我母亲会骂我。”

他昨日傍晚和父母在游泳池游泳,见二老的泳衣旧了,这有一家专门的游泳器具店。

“你是爱的华,夏!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夏爱华这才仔细看看女人,“你怎么认识我?”女人好漂亮!特别是这双蓝黑蓝灰
的大眼睛,两汪明亮的水似的。皮肤透明般的白。

“我是麦琳妲,麦琳妲·格易多,卢克斯·格易多的妹妹。你的、你的……。真是
你,爱的!”

“哦,麦琳妲。你。”夏爱华整个表情只有“茫然”两字。

“卢克斯说你和他同一个公司。”麦琳妲扫一眼他的手,“还没找着中国妞呢?你
看,那边的小咖啡桌好像给你和我预备的。”

夏爱华看了一下表,歪一下嘴角,半个小时不到,请两个女人喝咖啡了。

各细细啜了几口。“卢克斯说你和他一个公司一个部门,我以为像你这样了不起的
人物,不应该回这个小地方来,纽约、洛杉矶、湾区、圣何塞。”

夏爱华费力地回忆着麦琳妲到底是谁,“父母老了,哥哥在芝加哥当律师,姐姐在
旧金山,父母身边应该有个人。你是卢克斯的妹妹,上星期他还给我还个电话呢。”

两个月前,卢克斯再也忍受不了工资少三千美元的歧视,辞职去了圣迭戈。那儿,
西班牙人势力雄大。

麦琳妲拿麦管儿搅了一会儿咖啡,“孝敬父母是华人的传统。我喜欢这个传统。我
喜欢华人。”

夏爱华认真地看着她。

麦琳妲突然抓住他的手,“十年前的事,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卢克斯说你回来了,
我每一秒钟都想着去找你。我每个周末都去华人学校。你听我说中文:夏爱华。”
然后,白白手指头伸进滚烫的杯子里,醮着黑褐色的液汁,在墨色玻璃桌面上,写
下了“夏爱华”三个字,有点扭曲。

那天,他正在做爸爸布置的课外习题,麦琳妲突然来电话,说卢克斯找他。他骑自
行车去了。格易多家只有十四岁的麦琳妲。夏爱华想起来了,那时,她是处女,亭
亭玉立,初中刚毕业,数学一塌糊涂,常要他辅导。那事后,他后悔极了。第二天
及以后,坚决拒绝了麦琳妲的所有邀请。一晃十年过去了。麦琳妲更加标致,浓艳。
社区学院修了几门课,正在画廊当裱装师。画廊就在游泳器具店隔壁。

她在帕克商场东边儿买了一幢小房子,两间卧房,一大一小。因职业因素,房里布
置简单,装潢得非常典雅。房后有一个小院子,种满了鲜艳的花草。

晚饭后,父亲拿起泳裤,蓝蓝黄黄,一道道抽象宽线条,穿上,臀尖顶着一轮太阳。
再看老伴,胸口下小腹上,也是一轮粗线条光芒四射的太阳。儿子站在跳台上,身
子轻轻一起,鱼儿一样,跃进水里。


果如常雒所料,俄大哥休假回来不到一个星期,就像布鲁斯提出辞呈。他刚拿到绿
卡,被西雅图一家俄国人开的软件公司聘为副总裁,主管技术开发。布鲁斯执意挽
留,工资一加再加,职称提一级。用人之际吗。俄大哥愤愤地,你他妈的当初干啥
了的?送行宴会上,俄大哥威士忌喝高了点,又把公司一顿臭骂,说HCN 把非美国
白人的人当黑奴一样使唤,工资低,没有提升,更得不到人的尊严。他说,他的目
标就是把 HCN 挤垮,把哥们全都高薪高职挖过去,“你们她妈的白人,美国白人,
一个也不要。”最后,见他醉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夏爱华、史迪文去扶他。俄大
哥一把拨拉开史迪文,“滚你妈的蛋,美国白人。”又拉夏爱华,“华人小伙子,
我喜欢你。不给 HCN 干了,跟我去,种族歧视。”

老俄要走,小组长一职顿成焦点。可别小看这四、五个人的头儿,你想进入中层乃
至高层管理阶级,管几个人,掌握一大把钱吗?这是必由之路。当年,布鲁斯就是
从小组长直接升到课题组主任的,数百万经费管着,公司每年大把大把股票和金钱
赏着,差不多十五万美元的工资,出差坐飞机头等舱,住宿一宿五百美元,老婆孩
子同行,宿旅费公家报销。

娘的,众人眼红了。一时间,谈话者、请吃饭者,令布鲁斯接应不暇。每一个人的
意思都非常明确,自己是接替老俄的不二人选。作为主任,工资又高,怎好让手下
人付钱,家有悍妇,钱又把得紧,只好以“工作餐”公款吃喝一顿。数天不回家吃
晚饭,老婆浮想连翩,几次恶骂。

布鲁斯开始警觉了。跑官、要官者有各色人种,稍稍处理不慎,就会引发种族问题。
两年前,他越过常雒,一夜之间从小组长变成课题组主任,部内的亚裔、非裔、拉
丁裔立即联合起来,声援常雒,向州公平就业委员会提出“种族歧视”诉状。公司
和科迪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事态平息下来。如果再引发一场此种骚乱,对他的信誉
打击太大了。前几天,公司人事部的朋友向他透露,研究部一位副执行主任将于年
底前调任计划部顾问。这一年,绝不能出大漏子。

我有种族歧视倾向吗?布鲁斯问自己。他不认为美国现在还有种族歧视,那是二十
年以前的事情了。少数民族得不到提拔,明明是管理需要的问题吗!亚裔一个个英
语南腔北调,除了专业上的东西,诸如历史、社会、哲学、人文、文学、体育,哪
个能谈得来?当一个管理者,掌权人,没有能力人际沟通,只会干巴巴的专业术语,
怎么行呢?美国黑人、西班牙人,虽说英语没问题,可社会环境、家庭环境天生造
就他们没有管理才能。中国人更是如此,除了工作之外,就在中国人的小圈圈里转,
这个周末你请客,下个周末他做东。开会时,除了技术问题外,一声不吭。中国五
千年文明,就没有一个笑话让大家高兴高兴?这样的人当领导,怎么会有凝聚力!

再说工资水平。少数民族的工资水平低,中国人尤甚,这是事实。表面看起来,确
有种族歧视之嫌。可细究起来,这是一个人力市场的习惯性问题。人力的市场价格,
是长时期的自然磨合的过程。同等条件下,白人的工资应该是多少,黑人应该是多
少,西班牙人应该是多少,中国人应该是多少,已形成了一系列不成文的规定。我
布鲁斯没有违反这个规定。夏爱华说四万五少,可这个价格是我布鲁斯擅自决定的
吗?整个美国,全部公司、机构,只要是中国人,就是这个基准价格,再乘上地区
的消费指数。怎么能怪我呢?把我布鲁斯描绘成一个白人种族主义分子!

于是,他就有些愤愤然。但很快,他冷静下来。权衡来,权衡去,小组长从内部提
升矛盾最少。谁也别争,谁让当初调你们到老俄组时,谁都不愿意去。

布鲁斯约老俄小会议室见,提出调史迪文去搞软件综合接口,让夏爱华兼责软件开
发,阿朗、樊风不动,再从部内调一个人来,正物色人选。

俄大哥一口拒绝。正忙着卖房子、搬家的他已经不大管事了。“史迪文是个废物。
我认为,爱的华·夏先生有足够的资格和能力可以接替我的组长。他英语没问题,
接受的是美国教育,一副白人面孔,业务优秀,你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布鲁斯耸耸肩,“这是两回事。你要走了,综合接口需要增添力量。爱的华既然能
帮别的组搞软件开发,和樊风一起干一些,也应该是可以的。”

事情就这样定了。

布鲁斯稍稍透露了一点小组长内部产生的意思后,各色各样的眼珠子一齐落在夏爱
华的脸上。许多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来一年多,小小的三级副研,一下子捡了
个组长。就连樊风,由于只有硕士学位,命中注定要当一辈子组员,妒火也不弱。
这个白皮黄心的臭鸡蛋!人们心里产生出一个疑问,这家伙是不是故设圈套,明明
是白人,偏说自己是中国人,打反种族歧视牌捞好处?但是,当史迪文和夏爱华的
工作对调后,布鲁斯再次宣布史迪文应负小组长助理责任之后,人们的愤懑又集中
到史迪文身上,同情起夏爱华来。一时议论、不平顿起。

重新分工没几天,史迪文约夏爱华出去吃午餐。史迪文遇难求助。各小组又一批软
件送过来,俄大哥上班打个招呼,分配一下任务,就不见了影子。四个组员各干各
的,然后再综合。史迪文面对屏幕,呆坐了一整天,总体方案看了一遍又一遍,差
点从干巴巴的字母里榨出油来,可就是接不上口,抻长了脖子,俄大哥鸽子笼里没
一丝人气儿。只好不耻下问,求助夏爱华。餐后,二人悄悄回到公司。夏爱华看了
一会儿,回自己办公间拿来一张光盘,插入 CD 驱动器,一试,屏幕上现出一行字
来:程序设计有误。

夏爱华取出磁盘,“退回去,重做。还是上回那个问题。”

史迪文愣了一会儿,“你用的是什么软件?”

“超级圣婴。”

第二天是星期三。早晨八点半,课题组召开情况通报例会,组长汇报工作进展,个
人有什么问题和建议也可以提出来。这是展示个人能力和才华的重要机会,每个人,
特别是那些年轻后生们,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俄大哥星期六就要走了,这个会也不
敢不参加。他简单汇报了一下一周的工作情况,就要夏爱华补充。人群一阵身子晃
动。夏爱华见此场景,自然不便多说。

“过于简单。”布鲁斯说,看一眼史迪文,又顺势扫了一下阿朗和樊风。

史迪文举手。先讲了前日、昨日遇到的问题,“我觉得,这不能怪有关小组。重要
的是,应该有一种手段,能够让各有关小组能够自我检验,自我修正。正是在解决
这个难题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这种手段,是一个新软件,叫‘超级圣婴’。”接着,
仔细讲了这个软件的优点、特性。

人们不能不佩服美国人的能言善辩。开放而激烈竞争的社会环境,造就了美国人的
口才和特殊的思维能力。他们能把丁点一件小事,洋洋万言地挥洒出来,且头头是
道,加杂着各种各样的小笑料,以免听者、读者生厌。哪怕他们出外旅游,途经一
个路岔口,见一帮子囚犯在警察监管之下拾捡垃圾,一时来了兴趣,停下车,帮着
捡了一个废易拉罐。你瞅着,不出几天,就在他们嘴里,这简直成了足可与大侠佐
罗、好汉罗宾逊媲美的、英雄史诗般的壮举。相比之下,管你什么西班牙人、中国
人、印度人、日本人、阿拉伯人,一个个笨嘴拙腮,思维迟钝,委委琐琐。

被提及写错了程序的小组长不满了,鼓吹自己太过份了,这个小组长也是白人,
“你说‘超人’吧?专门有人给我们的工作写了一个软件,你昨天没感冒吧!”

众人轰笑。是啊,一个电脑博士,怎么会犯这样的常识性错误。

史迪文一时尴尬至极,眼角偷瞧一眼夏爱华。

方才,夏爱华本想说一下“超级圣婴”的事。半个多月前,他把光盘交给布鲁斯,
几次提醒在课题组使用,布鲁斯都支吾过去。他又和常雒讲了,常雒告诉他别急,
待水到渠成。方才,他见众人颜色不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想到,史迪文提
到这茬,他心中一阵窍喜。谁知,史迪文只字不提他的名字,把一切发现归于自己。
真那个!

夏爱华掏出光盘,举举,“这就是‘超级圣婴’。我编的,前几天和布鲁斯说过。”
见布鲁斯点头称是,“昨天,就是这张盘帮史迪文解决了困难。史迪文说的就是这
个。常先生,要不要给大伙看一看。”

常雒起身接过光盘,一操作,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心里丝丝络络难受。一些人则
感到了威胁。

史迪文突然站起来,大跨几步,出了小会议室。夏爱华一愣,瞅常雒。常雒也正看
他,眼睛缓缓移向门口。他心领神会,立即站起来,“对不起”,高高的个子,长
长的腿,山般风般没了踪影。

夏爱华追上史迪文,“喝杯咖啡怎么样?”

空荡的餐厅里飘着咖啡的淡苦,白服红帽子的女侍闲得没趣,一见人,立即将丰满
的身子移来,递上微笑。突然,夏爱华心里一沉,如果女侍知道自己是华人……。

他放一杯咖啡在史迪文面前,“史迪文,你事先问我几个问题就好了。我会毫不保
留地,尽我所知,统统告诉你。”

“你心里正在嘲笑我的愚蠢是不是?”

“不不不不,史迪文,我们是一个团队的,是同志。同志,你懂吗?”

史迪文长出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你是共产主义分子。”

夏爱华喝了一口咖啡,慢慢咽下,杯子放在桌子上,“我想,应该是先有‘同志’
这个词,又有‘共产主义’的。”

突然,史迪文激动起来,“你是中国人,你不理解我。我是以美国人的方式做事的。
你写了‘超级圣婴’,没人知道。我第一个将此事公诸于众,当然是我的发现,我
的成果。这错吗?我是美国人。这不是不诚实。这符合美国规则。”

夏爱华静静看着史迪文。去年,得克萨斯州三个白人青年把一个黑人小伙子拴在小
卡车上,车飞速地开动了,黑人的身体被拖得支离破碎,鲜血和碎肉与砂、石、荒
草混在一起。法庭上,那个领头的白人青年就像面前这个史迪文,毫不认为自己有
错,更罔论有罪。

“俄国佬要走了。我和布鲁斯说了,组长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印度人自私、贪婪,
偷打印纸往家拿,摄像机都录下来了。樊风的母语是中国话。中国人天生就不会管
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中国式的,可HCN 是在美国。在美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爱的华,让我们搞个交易。你暴露了你中国人的种族,你在 HCN 不可能得到提升。
我能,我是白人。这个组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不要和我竞争,等我上去了,我
会回报你。等我当上研究部主任,我许诺你,一定打破少数民族不得担任课题组主
任的惯例,任命你当课题组主任。这对你有好处,你阻碍了我,我上不去,你顶多
能达到常雒的地位,课题组助理主任。我许诺你。”

夏爱华闭上眼睛,少年那一幕,清晰映在眼前。二十年前,他父亲,夏连岸,在本
市这所著名大学数学系,当了五年助理教授,按惯例,理应晋升为副教授。科研经
费、论文,他什么条件都够,可是一投票,四比一,别说副教授,连助理教授都当
不成了。为什么,夏连岸问系主任,系主任耸耸肩,未置一辞。可是,和他条件相
近的另一个白人助理教授,却满票晋升了。数学教授谋职极难,三个子女嗷嗷待
哺,夏连岸只好扔下教鞭,丢了T空间(拓朴),去开中餐馆。餐馆开张前夜,父
母的房间里传出父亲的痛哭。他和哥哥默默听着,胸脯起伏。

那年,他七岁。

六岁那年,他上小学的第一天,教室黑板旁贴着一张大纸,用各种不同的文字写了
一到十十个数字。他一看,举起手,教师汉密尔顿小姐问他什么事。

“第三行,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是中文,不是日本文。”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我是华人。”

“你父亲是白人?”

“不,我父亲是华人。”

“那你母亲是白人?”汉密尔顿小姐又问。

“不,我母亲也是华人。”

汉密尔顿小姐笑了,“那你肯定不是中国人。”

“我是华人。汉密尔顿小姐。”夏爱华站起来,“你一定要改过来,那是中文,不
是日本文。”

“一定是你错了。请坐吧。我们该上课了。”

“不,绝对是你错了。汉密尔顿小姐。”他喊了起来,“这是中文,不是日本文!”

“爱的华!我命令你,坐下!”

“不!你必须改过来。这是中文,不是日本文!”

上了年纪的汉密尔顿小姐火了,“爱的华·夏先生!我再命令你,闭嘴!坐下!”

“你闭嘴,是你错了。那是中文!”

汉密尔顿小姐大怒,走过来,就要揪夏爱华。夏爱华抄起文具盒,砸过去。父亲被
叫到小学校,校长告诉他,你的孩子不能来上学。

像所有华人一样,父母特注重孩子的教育,选择在这个全市最好的校区买了一幢房
子。现在,只好卖掉房子,搬到了现在住的这个地方。这里下层白人、西班牙人、
墨西哥人、黑人和少许印地安人杂居。不到一年,父亲丢失了教授职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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