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晚成


大器晚成


张天山

  当年运交华盖,曾在心低暗暗发狠“二十年后再见高低”!别误会,这只不过
是说,哥们儿眼下命运不济,将来未必没有出头之日,并没敢有太多的非分之想。
这之后天回地转,时过境迁,人也修炼得红尘看破,“难得糊涂”,早晚只唱“天
凉好个秋”,把当年那点儿想头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然而毕竟是尘缘未了,时值
入学考试二十年,回首一望,往事依稀。

  那年我正在北京家中探亲。有消息说,大学即将恢复招生,要从有实践经验的
工人农民中选拔大学生,先由群众推荐,再经领导批准云云……你可能难以想象,
“上大学”这三个字,在我当时听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本人当时是一名光荣的兵团战士,所属单位是连指导员在历次全连大会上必唱
的开场白:“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五团,一
连……”一路数下来,指导员的声音由大到小,让人听着泄气。其实这连一级压根
儿是与我无关的。这帮哥们儿中只有现任人民大学教授的老黄,混了几天连副指导
员当当,那还是后来的事儿。咱哥们儿惭愧,还得再往下数两个层次。

  我们兵团是军队建制,团以上的官儿还真的是现役军人,连一级大都是转业军
人。一个连就是一个村,由当地村民和我们这些知识青年充“战士”之数。说起来
,“去兵团的”还有令“插队的”羡慕之处,虽三五十人居一室,总算有个睡觉的
地方。除了刚去时吃了几天麦麸子,还未曾饿过肚子,只是劳作之苦难熬。一年三
百六十日,从早上出工就盼着太阳掉下去。(什么?太阳掉下去?这在当时可是要
命的话。)

  甭说周末,一年到头没个节假日。虽然大多数人嘴里跟喊“扎根”,但人人暗
地里使劲儿,通过父母亲戚朋友,各显其能,早日离开这鬼地方。

  到了第四五年头上,已经走了不少人,留下的就日渐焦躁。走不了就意味没门
路,本人父母及全家无能。回北京探亲时常碰到热心人,“怎么着?还在那儿呢,
别着急,慢慢想办儿法……”一番话,安慰得我直想骂人。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
下听到大学招生的消息无异于见到了救命稻草。

  那年头“当兵”、“招工”、“返城”在知青中都是热门儿话题,就更不用说
上大学了。一步登天的好事,自然成为众矢之的。自己掂量掂量这几年接受再教育
的成绩,虽不敢自称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忠于四无限”的“五好战士
”,也没少“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收粮,扛二百斤的麻袋,上两层楼高的粮囤
;割谷子,咱横扫六垄一马当先;挖酒窖,摄氏零下三四十度,穿件单褂,出的汗
结成霜,人都成了白的……但数唠这些没用,咱有自知之明,上大学不靠这个,没
见“领导批准”那一条吗?咱还达不到标准。难怪有人说:“你想上大学,你还想
上美国呢你!”那时中美邦交还没有恢复,美国是一个比月亮还不可及的地方。虽
然明明白白的是属于“下多大雨也沦(轮)不着”的一类,但这么诱人的事儿,你
要说不想,那是假的!

  难得的是父亲从这里面看到了希望。老头儿自己做了一辈子学问,也一直力图
推证这是唯一适合我的道路。在此之前,他就断言大学迟早还会再招生。这下他可
来了精神,催促我收拾行李,立即返回东北兵团,准备迎接大学招生。我一再解释
分析,说我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老头儿就是坚持说:“你如果不回去,那真是一
点儿希望也没有。回去努力一下,总不能说一点儿希望也没有吧!”

  无奈,父命难违,也为证明我的话属实,只好打点准备上路。母亲照例为我带
这带那,把两个旅行袋绑在一起,一前一后挎在肩上,挤火车,爬拖拉机箱板都好
腾出两只手来。闯关东这么多年了,每次出门前,母亲仍象嘱咐小孩子似的唠叨着
,父亲照例从不送出门。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更增加了那一次的分量。已经走出家
门好几步了,被父亲追出来叫住,铮铮的扔下四个字:“大器晚成!”

  已经很难回忆当时我体味这句话的全部心态了。从北京到哈尔滨,再到北安县
城,明亮的快车换成了黑凄凄的小窗户的慢车,再换成那难以挤得上去的汽车或拖
拉机的大板箱,越走心越往下沉,离那四个字描绘的境界也越远。

  可悲的是这一幕在以后的几年中又演出了好几次。那时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争
取“群众推荐”,“领导批准”。一年不成,又努力争取下一年;希望变成失望,
又为明年而存着新的希望。这期间,好友们捷足先登“上”了好几个。一辈子也忘
不了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又一块儿在东北兵团的好友临走时说的话。他说:“凡
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知这是哪一个古人说的,我只知道他小子说了,我受了
刺激。我他妈的比你“预”的还早呢!这事儿还没有的时候,我就“预”了,就是
没“立”起来。眼巴巴的看着他走了,上的是北京大学西语系。三年后,这哥们儿
毕业了,分到远洋公司,乘着远洋货轮周游世界,我还在北大荒那儿“预”着呢。
人比人得死!

  这以后的事儿不必多说了,工农兵大学生终究是没当上。只得坚持“抗战八年
”。直到邓公复出,方才转运。77年恢复高考,又是研究生,出国。没成什么大
“器”,这个“晚”字却是应了个结结实实。走到哪儿都是老大,这个“大”非“
气候大”,年纪大也!上大学晚,就一路晚下来。但毕竟还是赶上了个“末班车”,
劫后余灰居然又复燃了!

  只可惜父亲福气浅,过世那年,我的论文还没答辩呢。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于美国新泽西 


[人要紧的是气势] --:王旭红
[吉林大学海外校友新州谈“创业”] --:老椰子


| 吉网主页 | 校友论坛 | 吉大主页 | 与我们联系 |

Copyright @ 2000 All Rights Reserved - jida.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