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劳改农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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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CANADAGE 于 August 30, 2015 09:22:13:

劳改农场回忆

(1)

“我们家是劳改农场的。”

对方立刻扬起了眉毛,疑惑、震动、警惕…

必须进一步解释了。

“我们是管劳改的。比方把你爸抓起来,判了刑,就要送到我们那里,归我们管!”

中国的劳改农场,作为监狱的特别形式,对大多数人来讲, 是非常神秘的。这些年,拜互联网便利之赐,网上已经有不少回忆录出现了。作者包括国家干部、服刑人员、两者的子弟等等。更为人周知的是丛维熙、张贤亮等劳改过的文人的著作。还有值得一提的是,当今国家副主席李某人也是劳改农场出身的。

1952年,华东局公安部命令在江苏苏北建设劳改农场,父亲奉命从福建押解人犯前往。几年后,母亲也调往民生农场,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在这种比较神秘的环境里生长了。后来,地理空间上,从华东沿海到了西北高原;时间跨度上,从幼儿到了青年。我应该对这个环境有不少认识的积累,但细细一想,也没有什么系统的东西。凤毛鳞爪,给历史的拼图塞进几片吧。

先说在苏北的民生农场吧。那时四、五岁,有了不少记忆。对于开始识字的我来说,农场的名字很好记,跟墨水瓶上的字是一样的 (民生牌蓝黑墨水)。

我们家是三大队。住的砖房,两家共一个厨房。西边有一个大粮库。晚上在那里演电影。下雨后,粮库门前的砖缝里会有很多泡胀了的黄豆冒出来。往场部走的道路两旁的树上挂满了桑葚,一边走一边摘着吃,小嘴连脸都是紫紫的。道路两旁是笔直的灌溉渠道,陡陡地挖下去,在小孩眼里显得很深。曾经在那里捞出过一个自杀的犯人,惨白惨白的脸,好象涂了粉一样。正要从大人腿下钻进去细看时,让我妈一把拽走了。

我们在机耕队的拖拉机和五铧犁上爬上爬下地玩。从轮式拖拉机的大后轮的人字纹爬上驾驶椅,是个本事。夏天在门口纳凉吃西瓜的时候,有个小螃蟹从渠道里爬出来,咬了弟弟的脚。大田里种的是黄豆和玉米,还有棉花和麻。秋天的夜里,康拜因在地里收割的时候,大灯耀眼地探照,非常威风。黄豆上长一种蚕形的肉虫,绿色的很肥硕。烤了以后会膨化成油条一样的结构,很香。麻籽是黑的,炒熟了加盐,也很香。这两种东西,我都吃过。现在想想,应该是那些刑满就业人员的子女,比较大的孩子弄好给我吃的。

虽说生活在劳改农场,直接接触犯人的机会却几乎没有。因为服刑的犯人都关在“大院”(监房)里,出工由干部带领,武装押送的。记得那时坐马车去附近镇上,大桥上都有解放军站岗,要看大人的工作证。我们去镇上照相,吃炒面条,买新的汉语拼音的《看图识字》, 还有《小朋友》画报。画报里那个车灯是眼睛的小汽车,掉到沟里的样子,真是可爱。

专政的概念是潜移默化形成的。我很清楚地记得,一次看见几个犯人在篮球场上打麦子,一个家伙,匆匆往嘴里塞了几口刚脱了粒的麦子。我过去拉着解放军的手,“叔叔,他偷吃麦子!”。解放军提枪过去,训斥。那时候,部队还是戴船形帽的时候。我去营房玩,他们有电台。叔叔们把耳机套在我的小脑袋上,里面是叽里咕噜的高频信号。叔叔说:“听见了吧?你爸和你妈在家里打架呢!” 突然机器上的灯开始闪烁,他们赶快把我撂下来,开始工作。

南面的大队,好像有很多女的, 应该是上海的劳教吧。看完电影她们结伴往回走,唱歌,大概是越剧。吴侬细语,很好听。月光皎洁,铺在大道上,铺在渠水上。音乐中的她们像仙女一样。

三弟、四弟相继出世了。请的保姆是刑满就业人员的家属。祥林嫂似的垂手站着。弟弟的小名也随着她的乡音,“阿x,阿x“ 地叫着。她有两个儿子,叫姚宝民和姚宝生。我去他们家看过。他们父亲的相片,戴着礼貌,叼着烟斗,跟电影里的特务一模一样。

”我们要走了, 青海。”
“有海的地方,那是青岛。“姚宝生对我说。

走的那天,东西和人都装上了车。母亲给保姆留下几件衣服,还有一些碗盘…… “祥林嫂” 手上还有一本撕了一大半的日历(1959), 站在我家门前, 一直目送我们离去。 这是我对民生农场的最后记忆了。1965年,因为海防形势,苏北的劳改农场都迁到洪泽湖去了。七十年代,我因公出差,曾经路过滨海县,在县公共汽车站,看到了那些儿时的地名,七套、八坎、大有舍…. 眼前仿佛又看见那波光粼粼的渠水,听见那飒飒作响的芦苇,嘴里浮出桑葚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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