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南银北银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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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二当家的 于 September 07, 2001 15:05:05:


  南腔北调
  北人南迁,从来是中国人口流动的主要倾向。而南人北迁,一般要由政府强
制实行,或入侵者强行"掠民",亦即服从于权力和暴力。如明朝永乐初,成祖朱
棣迁都北京,曾携大量南人到北方定居,北京城中竟然长期流行说南京话。不过
到这时,南人北人已大致定型,不再有根本性的变动,一直持续到现代。
  南人北人形成的历史,支持学界的这样一种说法:中华民族不是以血缘,而
是以文化来划分的。你加入进来,承认中国文化,你就是中国人;反之则不是中
国人。而加入又有两层意思,一是进入中国国土,或被划入中国版图,一是接受
和融入中国文化。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指的汉族、汉文化和汉人,而不是泛泛
的中华民族、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本篇讨论的南人北人,主要也是讨论汉族,或
者说是现在一般所定义的"汉族"。
  我坚持认为,南人和北人完全可以划分为两个民族,甚至南人还可以再分。
可以分不等于一定要分,只不过为了方便讨论历史和文化上的差异而已。
  语言最能说明民族的属性。中国南腔北调的差异,实在太大。汉语方言,以
前认为是八种,即北方方言、吴方言、粤方言、客家方言、湘方言、赣方言、闽
南方言和闽北方言。现在多数人将二闽合为一种闽方言,省略为七种。这七种是
大方言,内部还有小方言,再往下分大概就算成口音的不同了。北方只有一种北
方方言,而南方则有包括北方方言在内的所有方言。南方的北方方言,最具代表
性的是"四川话",涵盖云、贵、湘西、桂北,与之相近的还有湖北话。从方言地
图上看,北方方言连成了一大片,占去汉语区的泰半。其实四川话与正宗北方话,

区别还是相当大的。就算"正宗"北方话,各地相差也很远,如北京话与山东话,
陕西话与吉林话,河南话与山西话,都不是一回事,但它们统归为一个方言区。 
  被区域分割而不连成片的大方言,只有客家方言。它分布在粤东、粤北、桂
西南、闽西、赣南,及台、川、湘、皖、浙、海南诸省的部份地区,虽被分割,
却在七大方言中最为内部一致。这足以说明,它确是一种外来户的语言,一种"客
人"的语言。客从何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历史学家罗香林提出,客家人来自
中原,即随东晋"衣冠南渡"的北方士族,是最纯正的汉人,他们讲的方言,也是
最地道的中原古音。客家的分布并非一步到位,而是经历了五次较大的迁移,才
达到现在的位置。这一观点,被学界普遍认同。客家人有一句老话:"宁卖祖宗田,

不卖祖宗言。"可见客家人对本方言的重视。我冒昧将这句话改一下,觉著更贴切:

"宁丢祖宗乡,不丢祖宗腔。"我的兴趣和疑问是:客家人迁徙之后,留在中原故
乡的少数"纯正的汉人"为什么不把他们的方言继续讲下去?反倒是背井离乡的人
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改乡音?而中原古音(即客家话),何时被北方方言所取
代?
  北方方言与其他六大方言的最大差异,是缺少入声。其次是卷舌音、儿化音。

如果中原古音真是现在的客家话,那么汉人语言至少在五胡乱华之前应该是没有
北方方言的。从唐诗宋词中也可以看到,入声韵的大量使用,很多字词如果以南
方方言去读便十分合辙,而要是用现代汉语的北方方言念就别扭得令人难受。唐
以前的文献中,也基本不见卷舌的儿化音。"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
梦,不得到辽西。"(唐·张籍《忆远》)黄莺儿的"儿"是一个单独的字而非儿化
音,也不是轻声,才合乎五言的格律。现今的南方方言中,别说儿化音,就连"儿
"(尔、而、二、耳)字本身都不卷舌;而且私师不分,自治莫别,此齿难辨。广
东话把"二"读成"一",你去市场上买东西问价,他说"一闷",那就是两块钱。湘
方言把"儿"读成"俄";吴方言则读成"倪",等于加了一个单人旁。在张籍的诗中,

"倪(儿)"与"啼"、"西"三个字是押韵的。古言没有"你"只有"尔","尔等"如何
如何,实际上也应读成"你等"如何如何。现代汉语索性真给加了一个单人旁,才
正式将"你"、"尔"分开。
  卷起尔的舌头来
  一般认为,北方方言形成并逐渐为汉人接受,成为汉语中"内部较为一致"的
一大方言,大约在唐宋年间。我以为,与其说是"内部较为一致",毋宁说是相互
之间基本能听懂,相当于英语中伦敦腔、美式、澳洲口音和印度发音的区别。南
方方言则不一样,吴、湘、粤、闽、客家之间,基本上相互听不懂(受过训练和
接触较多的除外),区别几与法语、德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相似。"我住江之
头,君住江之尾。'言语不相通',共饮一江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经常
用地道的北京话、陕西话、四川话、东北话、山东话,或者上海普通话、广东普
通话表演小品,但不能用纯粹的南方方言,就是因为绝大多数人不能听懂。
  宋人笔记及话本中,开始出现极少的儿化音,一般偶尔用在轻小浅薄玩艺儿
上。儿化音用得较多是元曲的对白。元朝统治者要将"汉人"与"南人"分为两个不
同民族,语言便是一个重要缘由。分为两个民族没错,错的是分成等级。"汉人"
讲"汉语",--有卷舌音而没有入声的北方话;"南人"讲"南语",--有入声而无卷
舌音的南方话。此种语言状况,竟然延续到了二十一世纪。今天的南方人,讲不
好普通话的最大障碍,还是一个老问题:卷舌音(其次是前鼻音后鼻音)。
  将儿化音推至极致的当然是北京话。在外人听来,北京人尤其是老北京人的
口儿中,几乎到了无词无字不能儿的地步。有专家认为,北京人说儿化音,始行
于明嘉靖年间。我对这一结论存疑。儿化音的兴起不会迟于元代,这有大量元曲
可以佐证。至于盛行,则大约是满清入关迁都燕京以后的事。据《清通鉴》,多
尔衮进北京不到十天,"即尽驱汉人出城,以南城为民居,而尽圈内城为八旗营地
"。顺治五年八月,又令城内"汉官及商民等,尽徙南城居住"。再加上京师一带的
圈地行动,不但北京成了关内满族的主要居住地,而且满族也成了北京的主要居
民。两百多年下来,满汉融合,满语消失,却形成今日的北京话,儿化得连别地
的北方人都不习惯乃至有时还会反感的北京话。
  儿化音过份使用的坏处是含混,比方"爷儿"和"姨儿","把儿"和"伴儿","瓶
儿"和"皮儿","果儿"和"滚儿","根儿"和"哥儿",等等。其最大的好处,是让说
汉语的硬直的舌头卷起来,打破了一字一音的定规,而非语言学家一般解释的丰
富词汇、加强表达的力量。西方强势语言都有卷舌音,是中国人学习西语遇到的
一个难题,北京话说得好的人,学习说西语就容易过关。我们常戏称中国人说带
口音的英语:上海英语、宁波英语、广东英语、湖南英语,……独没听说过"北京
英语",盖北京人能够发好卷舌音,并准确区分私师、自治、此齿、燕样和了鸟,
带母语口音自然会比其他地区的中国人要少得多。日本人讲英语带口音也很有名,

他们脱亚入欧,什么都可以将西方模仿得维妙维肖,唯有这舌头老卷不好。
  中国人翻译外国文学作品,遇到地名和人名中的卷舌音,大多以不卷舌音代
替。如"里"根(雷根)、克"里"斯多夫、"杜鲁"门(楚门)、以色"列"、阿美"利
"加、"俄罗"斯、澳"大"利亚。只有一个"尔"字接近真正的音译,如高尔基、塞尔
维亚,盖中国的语言文字早已接受了努尔哈赤、多尔衮、哈尔滨和齐齐哈尔这样
的人名和地名。
  雅音与俗话
  在外人听来,广东话与越南语很接近。"粤"以前就写作"越",后为了与越南
的"越"区分才改过来。越南人讲述历史,也把广东、广西说成本是他们的地盘,
后来被中国人侵占和吞并。越南人和中国的京族是一个民族,更早与广东、广西、

福建、浙江一带居民同为百越民族,后并入秦汉,经历长期汉化,语言结合中原
古音形成各地方言。但越南独立出去,终于没成为汉族,不过用越南话读汉字,
和其他原百越民族形成的方言读汉字是一样的,别人也都听不懂。其实粤语和越
语并不通。广东话有九声,比□
'7b代北方方言多了一倍,它与温州话同为保留古汉
语最多的两种方言。据说温州人倒是能勉强听懂越南话,不知是否确切。福建话
则与日语多有相通,很多字词的读音几乎完全相同。这现象已引起许多语言爱好
者们追根寻源。明代福建海盗曾与日本海盗勾结,合作骚扰中国沿海,如郑成功
之父郑芝龙。他能在日本一住多年娶妻生子,大概就是基于相互间有一定的"共通
语言"。
  中国的事往往起于南方,成于北方。京剧起于安徽,结合昆曲、汉剧及江西
弋阳腔,最终在北京形成中国的国剧。而今几人能想到,堂堂的北方大剧,其来
源竟都是南戏?京剧使用的两套"话语系统",一种是老生、武生、花脸、老旦们
讲的中原官话,近似于南方区域的北方方言,以显得正、稳、威、朴;一种是丑
角和某些花旦们讲的北京土话,说起来娇、俏、谑、俗。《武松打店》里,武二
郎问孙二娘:"这馒头是什么乳低(什么肉的)?"孙答:"牛肉的。"一出戏就那
么几句台词,二郎二娘还说不到一块,怪不得要打店了。
  南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谈北方话与南方话:"北人近于俗,南人近于雅。
"怎么"俗"和怎么"雅"的呢?作家季思聪谈她的感受:北方人说话是"滑"出来的,
南方人说话是"崩"出来的。南方人即使说普通话(国语),也是崩出来的,没有
那种"一不留神就给滑溜了出来"的感觉。三、四十年代以上海为基地的中国电影,

与八、九十年代以北京为基地产生的电影,在对话上就有这种崩与滑的语感差异。

另一种"雅"的标志,是大量古语、文言词在南方口语中保留至今,而北方话已基
本不用。北方话也就是"大白话",而文言合一、白话文一类新文化运动,也只能
在当时并不是文化中心的北京发动。
  文学艺术和语言一样,俗是一种总的趋势,难以阻挡。舞台让位于银幕,银
幕让位于屏幕,屏幕还将让位于网络。词在南宋达到艺术高峰,以后陡然滑落,
让位于更为通俗或不受语音限制的文学形式:曲、话本、笔记小说。关键即在于
"近于俗"的北方话统扩了中国大部份地区,而填词又必须用"近于雅"的南方方言,

故难以获得广泛的唱和、响应和流传。宋以后的词家多为南人,北人要附庸这个
风雅,一定要首先突破四声的限制。过不了这一关,还是去玩《竹枝词》算了,
那好歹也算是"词",简单明了,无关平仄,遑论入声。我一见某些北人煞有介事
评说词的意境高下总觉得好笑,词讲究炼字,语境都闹不明白,侈谈什么意境! 
  宋词元曲,看似一脉相承,实则大相径庭。一雅一俗,貌合神离。北人不可
语词,南人难能唱曲。这"曲"是曲艺的曲,并非说南人连个民歌小调什么的都唱
不好。南方的戏曲曲艺,极受方言区域限制。如越剧,外地人觉得辗转缠绵实在
好听,不知她唱什么都听得止不住泪流满面,但即使听得泪流满面也仍不知她到
底唱了什么。这就是为什么南戏始终赢不了北曲,除非它敢于北方化、通俗化,
由阳春白雪变为下里巴人,如前面说的京剧。北方本土特产相声、快板书、大鼓
书、评书,倒是不受语言限制,不用变就可以风靡全国。
  用一种文字记录多种语言,是汉字的最大特点。据说陈诚曾开过一个方言的
玩笑,说抗战怎么打这么久?因为日本人越打越多,--有的地方说"一本",有的
地方说"二本"(湖北),有的地方说"四本",有的地方说"七本",最多的地方说
"十本"。英美国家说得勉强像"九本"。日本人自己说是"你本",这个"你"有点接
近吴方言的"二",相当于用吴语说"二本"。所有这些发音相似或迥异的方言,都
用一个"日"字来表示。
  有历史学家认为,汉字是使中国分裂后终归能够重新统一的一种凝聚力。有
道理,却非绝对。使用汉字的越南,从中国分离出去了;使用汉字的朝鲜,到底
没能与中国统一;至今仍在使用汉字的日本,也没实现它"统一中国"的宏愿。倒
是先前并不使用汉字的满州、吐蕃、西域,今天成了中国的一部份。美国和英国
都使用英文、英语,说分家就分家了,没见到什么凝聚力。你可以说它们相隔重
洋,扭不到一块,那么美国和加拿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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