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中正:西安半月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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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风 于 October 28, 2001 20:54:36:

引言

去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之变,事起仓卒,震惊中枢,几摇国本。中正于二次入陕之先,即已察知东北军剿匪部队思想庞杂,言动岐异,且有勾通匪部、自由退却等种种复杂离奇之报告,甚至谓将有非常之密谋与变乱者。中正以国家统一,始基已具;且东北军痛心国难,处境特殊,悲愤所激,容不免有越轨之言论,如剀切诰谕,亦必能统一军
心,使知国家利害之所在。同是黄、炎胄裔,患在不明国策,岂甘倒行逆施?中正身为统帅,教导有责,此身属于党国,安危更不容计。爰于十二月四日由洛入关,约集秦、陇剿匪诸将领,按日接见,咨询情况,指授机宜;告以剿匪已违最后五分钟成功之阶段,最以坚定勇往、迅赴事机之必要;又会集研究追剿方略,亲加阐示。虚心体察,实觉诸将领皆公忠体国,深明大义,绝不虑其有他。不料仓卒之间变生肘腋,躬蹈其危;推诚之念虽笃,虑患之智不周;此皆中正不德所致,于人何尤?此次事变,为我国民革命过程中一大顿挫:八年剿匪之功,预计将于二星期(至多一月内)可竟全功者,竟坐此变几全隳于一旦。而西北国防交通、经济建设,竭国家社会数年之心力,经营敷设,粗有规模,经此变乱,损失难计。欲使地方秩序、经济信用规复旧观,又决非咄嗟可办。质言之,建国进程,至少要后退三年,可痛至此!倡乱者同具良知,亦必自悔其轻妄之不可追赎也。自离陕回京以来,叠承中外人士,询问变乱当时躬历之情形,中正受党国付托,陷身危城之中,方自惭疚之不遏,何敢再有所陈述。即欲拥事纪实,已不能无挂漏之感,亦何以避免揭人之短与扬己自诩之嫌。叛部虽早已不视余为其上官,而余则不能不认为我之部属;部属之罪恶,实亦即余之罪恶;琐琐追述,又适以自增其愧怍。

唯以诸同志及各方友好,均以不能明悉当时实情为缺憾,爰检取当时日记,就一身经历之状况与被难中之感想,略纪其概,以代口述。凡以志余谋国不臧与统率无方之罪而已。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二月

十二月十一日

早起在院中散步,见骊山上有二人,向余对立者约十分钟,心颇异之。及回厅前,望见西安至临潼道上,有军用汽车多辆向东行进,以其时已届余每日治事之时间,即入室办公,未暇深究。黎天才等忽来求见,事前未约定,殊觉突兀。

黎谈话时,对剿匪方针表示怀疑,与汉卿昨日所言者如出一 辙;知其受毒已深,痛切诫斥之。是晚招张、杨、于与各将领来行辕会餐,商议进剿计划。杨、于均未到。询之张汉卿,则知彼亦于今晚宴来陕之中央军政长官,杨、于先在西安招待,俟此间餐毕,将邀诸人、同往也。汉卿今日形色匆遽,精神恍惚,余甚以为异。殆以彼昨来见时
受余责斥,因而不快欤?或彼已闻余训责黎天才之言而不安欤?临睡思之,终不明其故。以时迟,亦遂置之。

十二月十二日

凌晨五时半,床上运动毕,正在披衣,忽闻行辕大门前有枪声,立命侍卫往视,未归报,而第二枪又发;再遣第二 人往探,此后枪声连续不止,乃知东北军叛变。盖余此来仅携便衣卫士及卫兵二十人,而行辕大门外之司警戒者,即张之卫队营也。少顷,侍卫官竺培基及施文彪来报“叛兵已蜂涌,入内本已冲过第二桥内,被我等猛射抵御,
死伤甚多;叛兵知我内卫线已有防备,刻已略退,请委员长从速离。”竺、施等报告方毕、毛区队长裕礼亦派传令来报曰:“叛军已冲入二门,但接后山哨兵所电话,称该处并无异状,亦未发现叛兵。”余问:“毛区队长在何处?”答:“区队长正在前院第二 桥前假山旁率队抵抗,速请委员长先登后山。”余问:“叛兵如何形状?”答曰:“戴皮帽子,皆是东北军官兵。”此时余犹疑为一部之兵变,必系赤匪煽惑驻临潼部队暴动,而非汉卿有整个之计划。盖如东北军整个叛变,则必包围行辕外墙之四周;今前垣以外,尚无叛兵踪迹,可知为局部之变乱。如余能超越山巅,待至天明,当无事矣。乃携侍卫官竺培基、施文彪与随从蒋孝镇出登后山经飞虹桥至东侧后门,门扃仓卒不得钥,乃越墙而出。此墙离地仅丈许,不难跨越;但墙外下临深沟,昏暗中不觉失足,不数十步,至一小庙,有卫兵守候,扶掖以登。此山东隅并无山径,而西行恐遇叛兵,故仍向东行进。山岭陡绝,攀援摸索而上。约半小时,将达山巅,择稍平坦处席地小憩,命卫兵向前巅侦察少顷,四周枪声大作,枪弹飞掠余身周围而过,卫兵皆中弹死。余乃知此身已在四面重围之中,此决非局部之兵变,而为东北军整个之叛乱;遂亦不再作避免之计,决计仍回行辕,再作计较。乃只身疾行下山。

及至山腹,失足陷入一岩穴中,荆棘丛生,才可容身。此时身体已觉疲乏不堪,起而复仆者再只得就此暂息,以观其变。

时天已渐明,由穴中向外了望,见骊山下已满布军队。旋闻山下行辕外机关枪与迫击炮声大作,约半小时许,知行辕卫兵尚在忠勇抵抗而不肯屈服,故叛兵用炮进攻也。计此时当已九时许矣。自此即不闻枪声。叛部乃四出搜索,经过余所在之穴前后二次,均未为所发觉。忽闻距余二三丈外之地,有与叛兵厉声争执者;察其声,知为孝镇。时叛部搜索益急。闻岩穴上叛兵相语曰:“此间有一服便衣者,或即为委员长也。”

另一叛兵曰:“姑先击以一枪再说。”又一叛兵呵止之曰:“不要胡闹!”余乃抗声答曰:“余即蒋委员长,尔等不得无礼!如尔等以余为俘虏,则可将余立即枪杀,但不得稍加侮辱。”叛兵称不敢,向天空发枪者三,高呼:“蒋委员长在此矣!”旋孙铭九营长来前,向余长跪而泣,连言:“请委员长下山。”余乃知围攻行辕者,为张之卫队第二营也。孙随护下山,至华清池行辕前,余欲入内稍憩,见门内物件纷乱,尸体枕藉。孙坚请余登车入西安,谓:“委员长所居之室,已凌杂不可居,营长奉上官命,请委员长入城。”余命孙:“找尔之副司令来!”

孙曰:“副司令在西安相候。吾人非敢对上官叛变,实对国事有所请求,将面陈于委员长,望委员长接纳吾人之所请。”余怒斥曰:“叛逆狂谬至此!无多言,欲毙余,则速毙余可也!”

孙与第一○五师第二旅旅长唐君尧又向余敬礼,请登车入城。

余欲见汉卿询其究竟,遂登车行。

孙铭九与唐君尧旅长既扶余登车,夹坐余之左右;另一 副官坐车前,即张汉卿亲信之侍从谭海也。车向西安城直驶,经东关,遥见张汉卿之车,唐旅长谓:“副司令来矣!”既近,实非张,乃来传令送余至何处者。唐旅长询前坐之谭副官:“送委员长至何处?”副官答:“新城大楼。”新城大楼者,即西安绥署,杨虎城所居。余闻而大疑:以围攻叛变者为东北军,何乃送余至杨处?时车已近东门,见守卫兵士均佩“十七路”臂章,余更为骇异。继思昨晚约宴各将领,虎城未到,必以先赴张宴,为张所绐,被其扣留,更念中央在西安之高级将领,必为其一网打尽矣。顷所见佩“十七路”臂章之兵士,疑系张部将第十七路军留西安部队缴械后,褫其军衣而令东北军服之,以掩人之耳目者。盖虎城参加革命之历史甚久,亦为本党之老同志,信其不致附和叛变也。既入城,唐君尧向余喟然叹曰:“委员长鬓发渐白较二年以前我等在庐山受训时,苍老多矣!国家实不能一日无委员长!只看西安城内之繁荣景况,与二年以前大不相同,非委员长主持西北建设,曷克臻此?甚望委员长善自珍重!”余未及答。十时,抵新城大楼。

余既入绥署,未见虎城。移时,绥署之“特务营”营长宋文梅来,孙铭九以护卫之责交付于宋而去。宋告余以:“副司令请委员长在此休息,副司令不一时即来。”余乃命觅张汉卿来见。约半小时后,张始来,对余执礼甚恭。余不为礼,张垂手旁立。余问:“今日事,尔事前知之乎?”答:“不知。”余谓:“尔既不知情,应立即送余回京或至洛阳,则此事尚可收拾。”张谓:“事变实不知情,但我有意见欲向委员长陈述之。”

余谓:“尔尚称余为委员长乎?既认余为上官,则应遵余命令,送余回洛阳;否则汝为叛逆,余既为汝叛逆所俘,应即将余枪杀,此外无其他可言也”张谓:“委员长如能听从余等之意见,则当然遵委员长之命令。”余斥之曰:“尔今究自认为部下乎?抑敌人乎?如为部下,则应服从命令送余回洛;如为敌人,则立毙余可耳!二者任汝择一行之,他不必言;即言,余亦不能听也。”张遂自述其此次行动之动机,非叛变而为革命。余厉声叱止之曰:“然则尔尚诿称今日之叛变为不知乎?”

张言:“即是敌人,亦有谈判余地。”余愤极,诘之曰:“敌人尚有话可说乎?尔以余为何如人?余岂能屈于叛逆与降服于敌人之劫持与威胁者?”张气少馁,谓:“此间事非余一人所能作主,乃多数人共同之主张。余今发动此举,当交人民公断。倘国民赞同余等之主张,则可证明余等乃代表全国之公意,委员长即可明余之主张为不谬,请委员长退休,由我来干;如舆论不赞同,则余应认错,请委员长再出来收拾。余始终自信为无负于委员长之教训。现在请委员长息怒,徐徐考虑之。”余闻其“交人民公断”一语,乃知彼辈杀余之毒计,将假手于暴民之所为也。余乃怒诘之曰:“尔妄想国内民众与舆论能赞同尔等叛乱乎?恐即尔等素所称为‘人民阵线’者,亦不至赞成尔今日之狂谬行动!尔自称为‘革命,’叛逆亦可称‘革命’乎?陈炯明何尝不自称为革命,天下人谁能信之?

尔之部下即在此室之周围,尔犯上作乱如此,又将何以率属,何以为人?尔能保尔之部下不效尤尔今日之所为者以施于尔身乎?尔应回忆;四年以前,国人皆欲得尔而甘心,余代尔受过者不知凡几;以余之宽容庇护,尔尚可安然远游海外今日以后,茫茫大地,何处是尔容身之所?尔真生无立足之处,死无葬身之地矣!尚不自悟,余实为汝危之!”张闻言,顿时变色曰:“尔尚如此倔强乎?”余反诘之曰:“何谓倔强?余为上官,汝为叛逆,国法军纪对汝叛逆均应执行惩罚,况斥责乎?余身可死,头可断,肢体可残戮,而中华民族之人格与正气不能不保持。余今日身在尔等叛逆之手,余即代表整个民族四万万人之人格,人格苟有毁伤,民族即失其存在。尔以余为威武所可屈而向汝叛逆降服乎?今日之事,尔有武器,我有正气;我虽无武器,须知正气与喉舌即为余之武器。余必捍卫民族之人格,而求无愧为总理之信徒,无负于革命之先烈,亦必无负于生我之天地父母与全国国民!尔小子何知,乃妄想余为尔所威胁,而视余今日之正气为
倔强乎?尔如有勇气则立时毙余,不然,则认错悔罪,立时释余。否则尔既不敢杀余,又不能释余,则尔将来更何以自处?余为尔计应立即毙余,乃为上策。尔曷不决然杀余耶?”彼闻言低头不语,神色沮丧移时问:“尔真无考虑余地乎?余去矣!”余挥之曰:“去休!”彼乃改容以请曰:“移居余处何如?”余曰:“决不入敌人之居。”彼又谓:“在此不甚安全。”余答之曰:“余不需汝保护!”彼坐而复立者数次,在旁窥察余之神色态度。余闭目不理之如此半小时,屡言:“余欲去矣!”继又坐,命役人以食具来,请余进食。余谓:“余生已五十年矣,今日使国家人民忧危至此,尚何颜再受人民汗血之供养而食国家之粟?况义不食敌人之食!”坚拒之。张仍侧立,甚久而不去。余问:“邵主席何在?”彼答:“亦在绥署前面。”并言:“中央诸将领均安全,毫无损害;唯钱慕尹以格拒变兵,被枪伤,然亦仅耳际略被擦伤而已。”余命其请邵主席入见。彼乃命卫兵往觅邵,而仍旁立未行。

数分钟后,邵主席力子来见,询余起居毕,张即告退而出。余问邵:“自省府来乎”邵曰:“自绥署卫士队队长室来。

顷钱慕尹亦在彼处。慕尹受枪伤,弹由胸穿背而出,出血甚多,即将移地疗伤矣。”其时,张虽退去,而宋营长仍侍于门次。余两次命宋退,且闭室门;宋未从,余自起阖之。宋遽举足入内,谓:“请原谅!奉有命令,侍护左右,不敢阖户也。”

余知其为监视,亦遂置之。以向所语张者约略告邵,并即起草一电稿致余妻,交宋营长转张拍发。盖自分以身为革命殉,不能无遗言以告家属。邵见余已决心牺牲,凄然有感,谓:“委员长顷所语张之二事,逆料回洛必不可能,加害亦决不敢;但旷日持久,或生他故。委员长以一身系国家之安危,应以安全为重。忆民十六年、二十年曾两
次辞职,但均以党国需要,不久复出,此次可否考虑及此?”余庄言告之曰:“余信人太过,疏于戒备,使国家蒙受重大损失;回京以后,当然向中央引咎呈辞,并请严加议处。但断不能在部下劫持之形势下,在西安表示辞职;即彼欲要挟余发布何种命令,或签认何种条件,余亦宁死必不受胁迫。余若稍事迁就,以求苟全性命,将何以对四万万国民之付托耶?”邵闻言无语,见余衣薄,请加衣。余告以无需。宋营长进皮袍,亦拒之。侍役以早餐及饼干进,挥去勿食。其时体惫痛不能复支,乃就床睡。邵再四珍重而去。

邵去后,宋营长入见,问:“委员长尚识余乎?”余告以不识。宋谓:“学生乃军校第八期生,距毕业仅二月,教育长不知以何原因将余开除,与委员长固有师生之谊也。”宋侍余甚周到,奉衣奉食,婉劝数次。并劝余:“此时对张徒责无益,不如容纳其一二主张,俾此事能从速解决:否则于国家、于委员长均极不利。”如此诤谏,前后凡数次。余屡命之曰:“我在学校时如何教诲尔等,尔当能忆之。革命者所恃唯人格,余今不能苟全性命以亏损人格。在校如何教,自身即应如何做。若行不顾言,何以为人师乎?”宋唯唯而退。是日终日未进食,侍役皆彻夜未睡,午夜一时,宋尚入室视余。

十二月十三日

八时起,侍者入言,张清晨六时即来此,以委员长方睡,不敢惊动。余命再请邵主席来。未几,张又来,执礼甚恭如昨,对余请许其再进一言。答以疲甚,无精神说话。彼无言退出。

宋文梅与绥署侍者以早餐进,且声明此为彼等私人所购备者。谓:“我等知委员长不愿再食公家之食,特以私人出资为委员长备此。委员长一身系国家民族之重,昨已终,勉为进食。委员长自身即不为身体计,亦应为国家珍惜此身。”余曰:“多谢尔等之意!

余此时尚不觉饥饿,如需食时,当再告尔等也。”是日,仍竟日未食。而侍者每一小时必进茶点一次,意极殷勤;见余不食,辄忧形于色。此种诚意,出自内心诚执之流露,亦殊令人感动。十一时,力子又来见。余腰部及腿膝均作痛,不能起坐,邵乃坐床侧与余谈。宋营长仍在旁监视,如昨日状,余命其暂退,宋谓:“奉张副司令命令,不敢擅退,务请原谅!”

自始至终监视未撤去。邵言:“张顷来访,力言委员长在绥署起居太不便,今特预备高培五师长宅,供委员长居祝彼处前有草地,房舍亦清净,且有御寒设备,于身体较宜。移居后,张亦得朝夕趋竭。以委员长盛怒未已,不敢进言,故嘱余转劝。”邵言毕,余告以:“决不能迁住何处。此为西安绥靖公署,亦即为行政院在陕之机关。余为行政院长,唯居此乃为无亏于职守。汉卿如不能送余回洛,余即死于此,可以此言告之也。”邵又言:“张谓委员长怒气太盛,每见必严词诃斥,致不能尽所欲言;如再进见,盍少假以词色?”余告邵曰:“余对汉卿期许过殷,且彼平日每自认为子弟,甚至谓事余如父,则余对之严词诃责,亦何不可?汉卿平日在余前畅所欲言,但在今日,则必汉卿不提出任何条件,余方能倾听之。可告汉卿:勿受人迷惑,作联俄梦想;亦勿自以为即使失败,尚可漫游海外。须知如此做法,如不速自悛改,世上无论何国、何人,皆不以为友,直将为举世所不齿耳。汉卿今尚自谓尊敬余,信仰余;应知凡自称尊敬、信仰领袖者,如闻他人诬谤其领袖而不亟起纠正制止,反以中立自居或默认其说,则其尊敬与信仰皆为不诚,终必叛变其领袖,而自趋于灭亡。汉卿日前向余报告,在灞桥对请愿者说话,曾谓:‘我可为你们的代表,有话可以代达;同时我亦可为委员长的代表,可酌量考虑你们的要求。’彼自以所言甚得体,言时甚得意。余当时即纠正其谬,谓一人决不能做两方面代表而站在中间,所谓信仰领袖应如此乎?如再晤张时,可以昔日余脱离陈炯明之故事告之。盖陈炯明之叛总理,余早已察知其微。余昔奉总理命,参加陈氏戎幕,陈氏初甚信任余;嗣陈氏知我信仰总理之心无法撼动,乃忽变态,时时加余以难堪,余皆愿为革命忍受之。一日共餐,叶举在座,大言诋毁总理,谓‘孙大炮’如何如何;陈氏态度自若似无所闻。余愤不可遏,置箸离座,邀陈至别室,问以亦闻叶举所言否,何以任令毁谤总理而不纠正之?陈漫词慰解,终无诚意表示。余遂知其必叛总理,立即束装归里。迨陈氏实行叛变,总理蒙难,余冒险犯难,驰赴黄埔,随侍总理于永丰舰中,与陈氏作殊死战,势不两立。凡人信仰领袖,必绝对服从,不可有丝毫之怀疑,更不得持中立态度。汉卿今日之事,所由来亦非一 朝一夕,乃仍矢言信仰余;服从余;此真未闻革命大道,宜其一切轻率,毫无诚意与定见,殊可悲也!”旋问力子:“曾见虎城否?何不令其来见?”并嘱力子移入大楼与余同祝力子诺之,尚不知张等允许否也。

是日,张连来见余四次,神色较前沉默。晚间,又穿军服来见,启门见余睡,即言:“委员长已睡,不惊动了!”旋即出至大厅,似集多人有所商,声细不可辨,似闻有交人民审判之语。是夜十二时半,宋文梅入言:“孙铭九来见。”余告以已睡,宋又言:“孙必欲入见,乃来请委员长移居者。”孙即入内,携手枪见余,频言:“今晚必请委员长立刻移居。”余曰:“此处即我死处,余誓死决不移出此室。尔等二人俟我死后,可传命即以此室外大厅为余营墓可也。尔持武器入室,形同胁迫;余此时虽无武器,须知余有正气,欲杀则杀我可耳,但决不移居。”孙词色稍和缓,频频请移居,至二时尚不去。

余大怒曰:“黑夜持武器缠扰不已,是何理由?余为尔之上官命尔立即出去,即应遵命立即出去。”孙乃退。余知叛部之意甚险,决以正气与精神力量与之斗争。自念幼读圣贤之书,长隶革命之籍。古来忠烈,刀锯鼎镬,甘之如饴,千载下犹懔然有生气;景行既夙,应求无愧。而总理之大无畏精神,尤为后死者所宜秉持勿失。逆料今后险恶情状,可以想像而知。

昔耶稣受恶魔四十日之磨折试炼,其恶战苦,斗尤甚于余今日之所遇;余唯提高正气之力量,以与叛部作激烈之抗争,且当准备以十字架被难之精神,于叛部交付所谓人民公判时作最后之牺牲,以求不愧于慈母之教,无负于同志之望而已。到此,自验此心究竟作何景象,只觉神明泰然,无负平生所期,引为自慰。

十二月十四日

早晨,张又来见,立门后,对余流泪,若甚愧悔者。余未与之言,半响,彼无言自去。余命侍者请邵主席来见,待一小时尚未至;再四催询之,支吾其词以对。余察彼等态度甚可疑,意邵已离绥置卫士队长室,或已遭不测欤?悬念不置。正午,张又来,仍申前意,坚请移居,谓:“此间警卫均非我所能指挥,进见时说话甚不便,对委员长之起居与安全亦不能完全负责调护,心甚不安,无论如何,请迁住高宅。”

余答称决不移居。张乃言:“委员长之日记及重要文件,我等均已阅读。今日始知委员长人格如此伟大。委员长对革命之忠诚与负责救国之苦心,实有非吾人想像所能及者。委员长不是在日记中骂我无人格乎?余今日自思实觉无人格。然委员长以前对部下亦太简默,如余以前获知日记中所言十分之一二,则此次决不有如此轻率卤莽之行动。现在深觉自己观察错误,既认识领袖人格之伟大,即觉非全力调护委员长,无以对国家。无论如何,居此间决非办法。委员长虽坚不允移居但余必以全力请迁出此室;委员长不肯自行,我亦将背负委员长以出。”余仍力拒其请,并明告曰:“除非送余回京,否则余决不离此。”张曰:“我欲委员长移居者,乃欲设法秘密送委员长回京而不使人知也。”余曰:“余如离开西安,必须正大光明堂堂皇皇的出去,决不能鬼鬼祟祟随尔潜行。人格重于生命,已一再为汝言之矣。”言至此,张突出端纳之电示余谓端纳即将来此。端纳者,外间常误以为政府所聘之顾问,实则彼始终以私人朋友资格常在余处,其地位在宾友之间,而坚不欲居客卿或顾问之名义。此次乃受余妻之嘱,来陕探视余之生死者也。余告张以端纳到时,可嘱来见。张仍力请余允其移居。余不欲与之多言,仅谓迁居事,待见端纳后再说。

张又泣下,久之始去。

下午四时,命杨虎城来见。余此时始知虎城对陕变确亦预谋。问杨何以收拾此变局,杨谓:“余等始意不如此,后来做得太坏,实无以对委员长;现唯以委员长之命是听,委员长谓应如何则如何耳。”余又问:“最初发动之情形究竟如何?”

杨只谓初时实甚简单,而不肯明言其他。余告以:“万想不到尔等受人煽惑,中人毒计至此,然余亦不能辞其责;余平日推心置腹,防范太疏,致启反动者煽动部下之祸心,以肇此变,即此应向中央及国民引咎。尔等应即收束此局,送余回 京,并向中央请罪,庶变乱不致扩大以贻祸国家。当知救国大计,已为尔等贻误不少矣!”杨称当退与诸人商之,遂出。

下午五时,端纳来见。以一异国人而不辞远道冒险前来省视,其忠义足令人感动。见余,询安好毕,出余妻之手函示余,即自请与余同祝余允之。端纳谓:“此间起居,实太不便,务请珍重身体,另迁一处。”其时张亦在侧,力曰悔悟,意似颇诚,谓:“只要委员长俯允移居与端纳同住,则此后一 切事,大家均可听命办理,并早日送委员长回京。”端纳亦坚请。余不忍拂之,遂以下午移居于高宅。当时细思张如此一 再坚请余移居,终不明其故;或彼以余住新城,乃在杨之势力范围内,时久恐余与杨接近,则彼无从作主欤?

移居以后,张入见。余询以:“今既移居矣,尔等已决定送余回京否?可速商定来告!”张忽谓:“此事殊不简单,既有多人参与,一切须取决于众议。且我等已发通电陈述主张八项,总须容纳数事,庶我等此举不致全无意义;若毫无结果,则众意必难通过。所谓八项主张者,即:(一)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各派负责救国;(二)停止一切内战;(三)立即释放上海被捕之爱国领袖;(四)释放全国一切政治犯;(五)保障人民集会结社一切自由;(六)开放民众爱国运动;(七)确实遵行孙总理遗嘱;(八)立即召开救国会议。”余责其食言无信,勿令终其词,并谓之曰:“勿论尔等主张并无何种意义,即再说得动听些,而尔等行动如此背谬,亦必无人见信,更无任何人能赞成之也”张又继续陈说其八项主张之理由,欲余酌加考虑,余谓:“已决心牺牲此身,以维持国家之正气,成仁取义,筹之至审。在新城言之已详,何终不省?

须知此身可被劫持,而意志万难劫夺,余决不稍有迁就。非余到京,不欲听尔对此事有只字之陈述,多言无益也。”张谓:“尔亦太专制,余即为一人民,亦应让人民有陈述国事意见之机会。”余谓:“今日余即担负国家存亡之责,凡效忠民国之国民,此时皆应听中枢与领袖之命令;反之,若劫持领袖,强迫领袖,岂尚得自称为人民?尔为统率军队之军人,更何得自居于人民?今日凡危害国家者,即为余之敌人,亦即为国民之公敌。即使尔自居于人民,如欲说话,亦应在国民大会或地方议会中去说,至就政治及党的组织系统言如有意见,亦应向中央依法陈请。尔等躬为叛变,不速自悛悟,尚托于陈述国事意见以自解,其谬孰甚!总之,余不回京,尔无论有何条件或主,均不能谈。”张问:“回京以后,则可向中央提出欤?”余谓:“余可允尔等提出于中央,但余必声明:余不能赞成尔等之主张。”张谓:“你不赞成,则虽提何益乎?”

余曰:“党有纪律与议事规则,余不能独断,可否应决之于多数也。”张半晌不语,旋谓:“委员长人格实太伟大但有一点不无令人遗憾,余觉委员长之思想实太右太旧!”余问:“何谓右?何谓旧?又何谓太右?”张茫然不知所答,继乃言:“委员长所看之书,多是韩非子、墨子一类,岂非太旧?”余曰:“余不知尔所看之新书几何,且尔之所谓新书者系何种书籍?尔是否以马克斯资本论与共产主义之书籍为新乎?尔可将尔所看之新书择要问余,余可为尔详解也。须知精神之新旧,不在所看之书之新旧;尔岂知尔等之所视为新书者,余在十五年前,已不知批阅几次矣。”久之,张又谓:“举一列以言,委员长满脑筋都是岳武穆、文天祥、史可法,总觉赶不上时代。为何不从成功着想,而只求成仁?且我数当代人物只有你一人,为何你不稍假借,容纳我等请求,领导我等革命?岂非就可成功,为何必欲成仁?以余等所见,成仁决不是办法,亦决不是革命者之真正目的。余讶其思想错谬至此,乃告之曰:“尔此言余实觉奇异,尔须知革命乃是牺牲,而非投机也。成功、成仁本是一件事总理所谓‘不成功,即成仁,’其意并未将成功成仁看做两件事也。实告尔:我之成仁即是成功,余何日成仁,即革命何日成功矣。尔未读总理军人精神教育讲演中有‘我生则国死,我死则国生’之二语乎?”彼谓:“余未阅读及此。但‘我生国死,’此语尚不难解;若‘我死国生,’则作何解?”余叹曰:“尔真未闻革命大道,难怪错误至此也。‘我生国死’云者,譬如余今日若只求偷生视息,置国家利害民族存亡于不问:或偶遇艰险,便生畏怯,身为军人,人格扫地,国家将何以免于危亡,岂非‘我生则国死’欤?反之,义之所在,不夺不摇,生命可牺牲,而正气与主义不可牺牲,能保存高尚之人格而死,则精神永远不死,自有无穷之继起者秉此正气以担当国事,此即所谓‘我死则国生’也。故今日如有人存此妄想,以为劫持我或危害我即可使中国无办法者,徒见其愚昧而已。”彼见余不可强干,乃无言而退。

张退后,端纳告余以事变发生后中枢之决议及处置,对叛逆已决定讨伐云云。余心滋慰,益信总理之历史教训遗留深远,虽历任何艰危而无足为虑也。端纳又告余以余妻必欲来此。余告之曰:“切不可来!务请转达余妻,待余死后来收余骨可也。”闻黄仁霖与端纳同来,乃迄未来见,殊可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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