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木兰花 于 January 19, 2003 19:47:55:
回答: 旧日河山——女儿经(一) 由 木兰花 于 January 19, 2003 19:46:38:
一同下乡的知青,多是我小学的同学。我们根据前几年的经历,期望着在“刑满”两年时,也会有招工机会回城。那时我们就是竞争的死对头。我们在政治学习和思想汇报时,口是心非地谈着扎根,彼此设着陷阱,为将来的一决死战做准备。不知是妮子们有势力的父兄起作用,还是贫下中农和带队老师真认为我文笔好,我基本上不干农活了,成了不在编的文书。有时被派去开会,回来写些政治垃圾,再按时送到公社去。我在知青点上为此挨了不少白眼,我本来出身就不好。
冬天到了,本应冬闲,但是要学大寨改造河山,于是倾巢去挖河,挖一条引黄的支流。我扮演的角色也算是个小丑 :每天我得把数面彩旗插起来,将扩音器械连好,念一段报上文章,放些时乐。为了不让别的知青看我不干活眼气,得空我就回到队里。挖河极累,将河泥挖到手推车上,再由大牲口把车拉上陡峭的河堤。湿重的河泥我挖不上几锹,就心跳气喘,汗流满面。休息时我说,我要牵马。秀妮子说,“妮子媳妇不挨大牲口。”我问为什么。她说,“野哩。”我不顾她们摇头,还是找队长说了。牵马都是壮劳力,由我这个六分工来干,当然上算,我就牵上马了。队里一匹大黄马,有时欺负人,不踢但会踩我。一次趁我没拉紧缰绳跑回村里了。另一匹小黑马,见我就低头蹭过来,咬我的袖子。那年春节回家,我要求给件新棉袄,因为它把我的冬衣都糟蹋了。它很听我的话,让走就走,让停就停。有一次在妮子们面前,我还骑到它背上,只是它没人牵就不肯走,惹她们大笑。为此我被饲养员痛骂一顿。很快别队的知青也都牵起牲口来了。
雨天或冬天的长夜,妮子们常遣她们的小兄弟来叫我去,做活拉呱,或者到我这里来,因为知青宿舍有电灯。她们讲攒了鸡蛋打了枣卖钱,去买布买线,讲赶集,说到某集便瞅着其中一个妮子笑,她多半红了脸,原来她说下的女婿是那个村子的。说来道去,我知道她们是十五六到二十岁的待嫁年纪,有说了婆家的也有没说的。家境不好的,如英妮子,母亲有病,弟妹多,因为没有丰厚的嫁妆而不易找婆家。有一次秀妮子问:“冬子,你要找么样的女婿?”我被说怔了,她们倒笑起来,“这妮子,脸都不红!”我却在思索,候选人只有建成,小学三年纪时为我画过大花脸的同座,现在逢我做饭时也常帮我挑水,但从未想这么远。她们又说,“找个带表的。”“上班的。”我觉得越发荒唐,难道某人有表带有班上我就要找他吗?她们却诧异了,“带表上班的还不行?要么样的?当官的?”我只能说我不知道,她们说我不实在,即没说实话。她们常常相互打俏说某人盼过门,说到的人会红了脸,追着说的人打。但我相信她们都是盼过门的。过了门,又能怎样?她们就会象我们村的媳妇们,剪了短发,蓬头垢面;没有人再叫她们的名字,而成为某人家的,或狗剩他娘;她们为了一草一柴在当村破口大骂,一张纸一块布只要没人及时认领,就会为她们据为己有;她们拖着大小几个孩子,象母狼喂小狼一样去争食;她们在地头和男人们滚闹,开着不堪入耳的粗野玩笑,以为娱乐;她们在家干没人肯干的活,吃没人肯吃的剩饭,还要时时为男人打,越是被打的多,打到当街的媳妇,越是不再要脸面;她们都有破锣般的粗嗓子,喊猪叫狗骂孩子……这个话题对我来说不再有趣。
一起来的雁子,是我的好友。我们家境相当,懂事后便艾怨着生于末世,错过了旧日繁华。从抄家抄出的首饰和旗袍,我们想象着逝去的良辰。中学期间,我们一起跳过舞,学过琴,她拉提琴我学手风琴。我们先是去照相馆去照相,发展到自己动手,用报社剩下的相纸边角冲洗黑白照片。雁子精于裁剪,我可以熟练操作缝纫机,我们在那个蓝蚂蚁年代,穿着自己设计的衣服,尤其是在别的城市或没有熟人的地方。有时我们约好逛街去,出了大院,相互一笑脱了蓝外衣,穿着自己做的衬衣裙子,骑两辆新坤车,任凭旁人注目。下乡后,我尽量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而雁子正相反,她常常回家,缺勤,很低调,不顾别人批评。终于我知道了原因。那是七七年的麦收季节,雁子带着我走到水塘南边无人处,说,“冬冬,别怨我没事先告诉你,因为不知能不能成。”我惊异地盯着她,她却不看我,夕阳照着她栗色的头发,她白净的薄面染上了红晕,似悲似喜,“我妈退休,我顶替了。”我张口结舌,没能说出一个字就扭头走了。那是我一生第一个不眠之夜,嫉妒和愤怒啮噬着我的心,刚朦胧睡去,想到她的回城,心一沉又醒来。我几天没见她,直到大家都知道了她的顶替,纷纷议论着她的功于心计,我找到她说,“我和你一块去办户口。”几天后,我推着借来的自行车,载着行李,和她步行到公社,送她上了长途汽车。烈日下,望着汽车一路尘土向省城驰去,我肝胆俱碎。
后来我就狠狠地病了一场。高烧几天不退,我没日没夜在酷暑里昏睡,怎么被送回家已不记得了。一检查血象不好,血沉超过一百,还不知有多少白血球。似乎因为我青霉素过敏,急寻庆大霉素还是别的霉素还热闹过一阵。我好了后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遥传”大学考试即将恢复。雁子来看我时,我对她说,“想上大学。”她说,“考吧,我们都考。”两三周后,报上登了一九七七年大学招生简章(有人记得确切日期吗?),我读着简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给我一个机会,改变我的生活,让我去上学,我什么都可以学!我家人和我到处找资料,课本,我开始复习。后来,我血象正常了,我父母搞到假条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化验室的化验员也有子女和我在一个知青点上,很快就有人捎信来,说我不要装病,应当回去参加秋收。雁子对我说,“现在什么对你最重要呀,不能回去!”怎能回去?我已是背水一战,为了不再浪费十八岁的青春年华。